宋詞300首解析（8）唐 多 令吳文英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①?？v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 ∧晔聣糁行荩諢熕?。燕辭歸、客尚淹留。垂柳不縈裙帶住，漫長是、系行舟?！咀⑨尅竣傩纳锨铮?ldquo;心”字之上加一“秋”字，合成“愁”字?！菊Z譯】這愁是從哪里聚集攏來的呢？原來它是離人心上的秋啊！芭蕉縱然不被雨打也沙沙地響，聽去冷颼颼的。人人都說現(xiàn)在夜晚涼快，天氣正好，我卻因為明月當(dāng)空，害怕登樓望見它而引起傷感。一年的盛事像做了一場夢那樣已經(jīng)過去了，萬紫千紅，都已成空，煙籠寒水，東流不返。燕子已離巢回南方去了，我卻依然滯留在異鄉(xiāng)作客。楊柳垂下的長條官結(jié)不住我心上人的裙帶，卻總是任意地將我遠(yuǎn)行的船兒系住，不讓我歸去?！举p析】夢窗詞中長調(diào)大部分有鏤金刻彩的特點(diǎn)，而小令短章也有較暢明疏快的。本篇語言淺顯，純用白描，如淡墨作畫，隨意揮灑；可作后一類風(fēng)格的代表。詞是思?xì)w之作，想念的對象，大概是他已離去的姬妾。詞的頭兩句說離愁。一問一答，因“愁”字由“心”上“秋”合成，遂拆字組句，用的是字謎中離合體的格式，近乎古樂府中《子夜》一類民歌的寫法，語帶幾分詼諧機(jī)智。陳廷焯斥之為“幾于油腔滑調(diào)”（《白雨齋詞話》），未免太一本正經(jīng)。詩詞本不要定于一格，滑稽、幽默、嬉笑、嘲弄，都無不可，只要用得恰當(dāng)。那么，“心上秋”的說法，除了能組字外，是否勉強(qiáng)呢？難道心上真有秋天不成？這就不能不說幾句漢字一字多義的特點(diǎn)了。在詩詞的特殊修辭上，這種情況尤為突出。比如說“秋”字，我們幾乎不能把它在各種不同場合的不同含義，全都一一列舉出來：“天氣晚來秋”、“竹深夏已秋”的“秋”，有涼爽的意思；“風(fēng)寒葉自秋”、“海樹風(fēng)高葉易秋”的“秋”，有飄零的意思；“山容客鬢兩添秋”、“胡未滅，鬢先秋”，與色有關(guān)；“四壁老蛩秋”、“,滄江雁送秋”，與聲有關(guān)；“梅子黃時麥已秋”，則是成熟；“江含萬籟客心秋”，則是悲凄，如此等等。此詞中“秋”的用法與末例同，正說愁緒之造成，因離人心境凄涼也。當(dāng)然，時值秋天，也是用字的依據(jù)。此外，發(fā)端“何處”二字也宜注意，詞人告訴我們：愁之生成，不在外界天地之秋至，而在于離別之人內(nèi)心已似衰秋，猶芭蕉不待雨打，也覺颼颼生涼。寫景之中，兼有比興。后三句正證明人之心態(tài)不同，其悲歡自異。同為秋夜，人喜晚涼月明，我則怕登樓傷感，只因月圓人不圓也。換頭承前續(xù)說感秋，懷人之意仍隱約其中。時序至秋，繁華都盡，花落水流，更無賞心樂事；而言“夢中”者，亦杜牧江湖落魄、揚(yáng)州一覺之夢耳。“花空煙水流”，參夢窗他作所言情事，當(dāng)亦暗傷佳人何處，非泛泛嘆青春易逝、年華漸老也。燕已辭巢南歸，人尚淹留作客，此詩歌之傳統(tǒng)意象，曹丕《燕歌行》云：“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xì)w戀故鄉(xiāng)，何為淹留寄他方？”即其所本。結(jié)尾二句，就即景之“垂柳”做文章，柳本關(guān)合離情，秋柳長條低垂似索，故言能“縈”能“系”，然該縈綰住“裙帶”偏“不縈”，不該系住“行舟”又偏“漫”“系”之。“不系裙帶住”，則言姬妾已去甚明。以癡語對垂柳發(fā)泄怨恨，既有詩趣，也有情致。湘春夜月黃孝邁近清明，翠禽枝上消魂。可惜一片清歌，都付與黃昏。欲共柳花低訴，怕柳花輕薄，不解傷春。念楚鄉(xiāng)旅宿，柔情別緒，誰與溫存？ 空尊夜泣，青山不語，殘照當(dāng)門。翠玉樓前，惟是有、一陂湘水①，搖蕩湘云。天長夢短，問甚時、重見桃根②？者次第③，算人間沒個并刀④，剪斷心上愁痕?！咀⑨尅竣仝椋撼亍！、谔腋簳x王獻(xiàn)之妾桃葉的妹妹。見姜夔《琵琶仙》“桃根桃葉”注?！、壅叽蔚冢哼@許多情況?！、懿⒌叮汗艜r并州產(chǎn)的剪刀，以鋒利著稱。見姜夔《長亭怨慢》注?！菊Z譯】,清明快到時，枝頭上翠綠色羽毛的鳥兒遏制不住心頭的憂傷?？上且黄烂畹母杪暎极I(xiàn)給了令人發(fā)愁的黃昏。我想要低聲對柳絮訴說，又怕輕薄的柳絮不能理解人為何要傷春。想想自己旅宿于楚地異鄉(xiāng)也夠凄涼的了，滿懷著柔情別緒，又能跟誰去溫存呢？夜飲杯空，不覺泣下；青山寂寂，總無一語；月兒將落，當(dāng)門相照。翠玉樓前，有的只是一池湘水，水波搖蕩著湘云。天長地闊，好夢短暫，試問什么時候，能重見我的心上人呢？這種種情景，細(xì)想起來，人世間沒有一把并州的快剪刀，能夠剪斷我心上的愁緒?！举p析】黃孝邁的詞留存下來的極少。萬樹《詞律》云：“此調(diào)他無作者，想雪舟（孝邁的號）自度，風(fēng)度婉秀，真佳詞也。”是的，所以這首自度曲的調(diào)名《湘春夜月》，也可以當(dāng)作題目來看。當(dāng)然，楚湘的春夜月色，只是地、時與景物，詞中所抒之情，還是傷春恨別，懷念遠(yuǎn)人，對象是與作者有過短暫情緣的女子。時近清明，春光將暮，柳花欲飛，鳥兒亂啼。因自身在“楚鄉(xiāng)旅宿”，“柔情別緒”難禁，不免感春傷懷，便在寫景之中移情于物，將“翠禽”“柳花”擬人，但一個說它“消魂”，一個說它“不解”，一正一反也有變化。最后才直接抒寫自己羈旅的寂寞孤凄。換頭“空尊夜泣”，承上片旅宿凄涼，說酒未消愁，點(diǎn)出“夜”字。接著仍先從寫景入手。“殘照”，在這里不是殘陽，而是殘月，因是夜景，也可從有題意的詞調(diào)名見出。“翠玉樓”，即“旅宿”之所。此處“湘水”，亦非湘江，而是泛指湘地之水，用以應(yīng)前“楚鄉(xiāng)”。“天長夢短”以下，則又直接抒情，與上片同一章法。此詞有不少處與姜夔詞意象相似。如白石云：“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疏影》）此則云：“翠禽枝上消魂。”白石云：“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八歸》）此則云：“可惜一片清歌，都付與黃昏。”白石云：“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暗香》）此則云：“空尊夜泣，青山不語。”白石云：“蕩湘云楚水，極目傷心。”（《一萼紅》》）此則云：“惟是有、一陂湘水，搖蕩湘云。”白石云：“算空有并刀，難剪離愁千縷。”（《長亭怨慢》）此則云：“算人間沒個并刀，剪斷心上愁痕。”就連黃詞中借“桃根”指情人，也是姜詞中所常用者。所以如查禮之評贊云：“雪舟才思俊逸，天分高超，握筆神來，當(dāng)有悟入處，非積學(xué)所到也。”（《銅鼓書堂遺稿》）總覺譽(yù)揚(yáng)太過。大 有潘希白九 日,戲馬臺前①，采花籬下，問歲華、還是重九。恰歸來、南山翠色依舊。簾櫳昨夜聽風(fēng)雨，都不似登臨時候。一片宋玉情懷②，十分衛(wèi)郎清瘦③。 紅萸佩④，空對酒。砧杵動微寒，暗欺羅袖。秋已無多，早是敗荷衰柳。強(qiáng)整帽檐攲側(cè)⑤，曾經(jīng)向天涯搔首。幾回憶、故國莼鱸⑥，霜前雁后?！咀⑨尅竣賾蝰R臺：宋武帝重陽曾登，見吳文英《霜葉飛》“荒臺”注?！、谒斡瘢鹤鳌毒呸q》。有“悲哉秋之為氣也”語，見柳永《戚氏》注?！、坌l(wèi)郎：指晉人衛(wèi)玠，見周邦彥《大酺》注?！、芗t萸佩：重陽有佩茱萸的習(xí)俗。見吳文英《霜葉飛》注?！、菡遍埽河脮x孟嘉重陽登高，風(fēng)吹帽落事。見劉克莊《賀新郎·九日》注?！、掭击|：用晉張翰見秋風(fēng)起，思故鄉(xiāng)莼菜羹鱸魚膾而辭官事。見辛棄疾《水龍吟》注?！菊Z譯】宋武帝登臨的戲馬臺前，陶淵明采菊的東籬之下，欲問一年之中今何時，又到九九重陽節(jié)了。恰好歸來，見那南山還像從前一樣蒼翠。昨夜隔著簾幕窗欞傾聽風(fēng)雨之聲，與今天登高臨遠(yuǎn)所見的景象全然不同。我像宋玉那樣充滿悲秋情懷，又像多病的衛(wèi)玠變得十分清瘦。佩著紅茱萸，對酒也枉然。微微的寒氣已隨搗衣的砧杵聲襲來，暗地里欺我羅袖單薄。秋色已所余無幾，早就是枯荷衰柳，一片蕭瑟。我勉強(qiáng)地整一整被風(fēng)吹落而戴歪了的帽子，也曾經(jīng)無可奈何地望天涯搔著白頭。我?guī)状位貞浧鸸枢l(xiāng)秋日里的美味佳肴而思?xì)w，當(dāng)那寒霜降落之前、大雁南飛之后?！举p析】“九日”，即農(nóng)歷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詩詞中吟詠這一佳節(jié)的作品不少。查禮評此詞云：“用事用意，搭湊得瑰瑋有姿，其高淡處，可以與稼軒比肩。”（《銅鼓書堂遺稿》）稱此詞的特點(diǎn)在長于用事，說得還是有一定道理的。發(fā)端在點(diǎn)出“重九”之前，先說重九的兩大習(xí)俗：登高和采菊，然僅從兩個地點(diǎn)來表示，這就依靠用典。故“戲馬臺”并非實指彭城其地；歸來見南山不改舊時翠，這“歸來”是承前而說的，即登高和采菊歸來，非歸故鄉(xiāng)意，所以“南山”也不過是陶潛“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詩意的再用。接著補(bǔ)出登臨時之秋高氣爽，又偏不直接描述，而從回顧“昨夜聽風(fēng)雨”情景落筆，然后接以“都不似”三字已足，句意含蓄，善于措辭。片末兩句，仍借典故轉(zhuǎn)為抒情，悲秋、多病之意，藏而不露。下片佩萸、飲酒，皆九日事，著一“空”字，見愁緒難遣，借此承上闋結(jié)意。“砧杵”，是說搗衣之聲，其“微寒”已“暗欺羅袖”，卻不知家人可遙寄我寒衣否，不覺已暗逗,“天涯”之思。孟嘉落帽事，雖為寫重九詩詞所慣用，但本領(lǐng)之高低，也看能否用得靈活自然。這里，不用“風(fēng)”“吹”“落”等字樣，而只出“強(qiáng)整”二字，再加下句的“搔首”，用意自明（帽落始得搔首），且又從中帶出歸思無奈之意來；結(jié)用“莼鱸”典，避“秋風(fēng)”之熟，而曰“霜前雁后”，以緊切時令，真可謂“搭湊得瑰瑋有姿”。青 玉 案無名氏①年年社日停針線②，怎忍見，雙飛燕？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猶在，亂山深處，寂寞溪橋畔。 春衫著破誰針線③？點(diǎn)點(diǎn)行行淚痕滿。落日解鞍芳草岸，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注釋】①無名氏：原作“黃公紹”，唐圭璋《箋注·自序》：“無名氏《青玉案》一首誤作黃公紹。詞后注云黃公紹，《在軒詞》不載此首，秦刻本《陽春白雪》、《翰墨大全》、《花草粹編》等書引此首均不注撰人。唯《詞林萬選》、《歷代詩余》作黃詞。”?、谏缛胀ａ樉€：唐宋時婦女在社日不動針線。張籍《吳楚歌詞》：“今朝社日停針線，起向朱櫻樹下行。”?、壅l針線：誰來縫補(bǔ)或縫制?！菊Z譯】每年到了春社那一天，婦女們都停了針線活，外出游樂；遇到這種日子，我怎忍見雙雙對對的燕子飛來？今天江城正好已是春天的一半，可我依然只身在亂山的深處和寂寞的溪橋邊。春衫都已穿破了，又有誰來替我縫補(bǔ)？衣襟上都沾滿了我點(diǎn)點(diǎn)行行的淚痕。夕陽西下時，我解下馬鞍在長滿芳草的岸邊休息，這兒的鮮花沒有人采來戴，我消愁自飲，沒有人來為我勸酒，喝醉了也沒有人來理會我?！举p析】詞寫游子的春愁。,“簫鼓追隨春社近”（陸游《游西山村》），當(dāng)時江南農(nóng)村的春社是很熱鬧的，祭社（祭土地神）祈豐、迎神賽會，男男女女都結(jié)伴出門觀看盛況；因此，按風(fēng)俗那一天婦女們也都放下手中的針線活計不做了，稱之為“忌作”。“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碰到這樣的日子，對于長年羈旅在外的作者來說，自然會更苦苦地思念家中的妻室了。詞起頭用張籍詩而改“今朝”為“年年”，正為表明自己漂泊在外歲月已久，家中妻子社日獨(dú)處也不止一次了。本來是夫妻可攜手同游的日子，如今且不說見到人家夫妻團(tuán)聚會引起感觸，即使是春社前后剛飛來的燕子，因為成雙成對，所以也不忍見。“今日”句以下，點(diǎn)明游子的處境，也是交待不忍見雙燕的原因。春社正是春分前后，所以說“春已半”。“江城”，是游子客居之地；“亂山”、“溪橋”，為其行路所經(jīng)，突出環(huán)境的荒僻、冷落。“一身”與“寂寞”關(guān)合，“已”與“猶”相應(yīng)，藉此強(qiáng)調(diào)羈旅之辛苦與孤單。換頭“春衫著破誰針線”句，句意承上片末尾，字面上“針線”二字卻有意與上片起頭重復(fù)，使前后的聯(lián)系更其緊密；只是“針線”在這里作動詞用。“著破”二字，見在外為時之久和旅途奔波之勞。衣上沾滿淚痕，是辛酸淚，也是相思淚。最后“落日”點(diǎn)明時間，此正增愁之際。“解鞍”，補(bǔ)明人在旅途。“芳草岸”與前“溪橋畔”相呼應(yīng)，而古詩“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yuǎn)道”之意象暗含其中。結(jié)尾三句，說有好景而無人同賞，欲消愁而無人勸酒，醉倒時也無人扶持，連用“無人”排比，跌宕多姿，充分發(fā)揮了詞體裁形式的特長。故先著評此詞以為末三句“與晁補(bǔ)之《憶少年》起句：‘無窮官柳，無情畫舸，無根行客’，同一警絕。唐以后特地有詞，正以有如許妙語，詩家收拾不盡耳。”（《詞潔》）也正是這個意思。摸 魚 兒朱嗣發(fā)對西風(fēng)、鬢搖煙碧，參差前事流水。紫絲羅帶鴛鴦結(jié)，的的鏡盟釵誓①。渾不記，漫手織回文②，幾度欲心碎。安花著蒂。奈雨覆云翻，情寬分窄③，石上玉簪脆④?！ ≈鞓峭?，愁壓空云欲墜。月痕猶照無寐。陰晴也只隨天意，枉了玉消香碎。君且醉。君不見、長門青草春風(fēng)淚⑤。一時左計⑥，悔不早荊釵⑦，暮天修竹，頭白倚寒翠⑧?！咀⑨尅?①的的：明明白白?！、诨匚模河锰K蕙織錦事。見晏幾道《六幺會》注。?、鄯郑呵榉?，緣份?！、苡耵⒋啵褐^憤恨摔碎玉簪?！、蓍L門青草：用漢武帝將陳皇后打入長門宮事。見辛棄疾《摸魚兒》注。五代薛昭蘊(yùn)《小重山》：“春到長門春草青。” ⑥左計：失算。?、咔G釵：婦女過貧賤的生活?！读信畟鳌罚?ldquo;梁鴻妻孟光，荊釵布裙。” ⑧“暮天”二句：杜甫《佳人》詩：“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語譯】我滿頭的鬢發(fā)被西風(fēng)吹得如同青煙一樣地?fù)u曳，大大小小的往事都已盡付流水。紫色的絲羅帶上還打著鴛鴦結(jié)，讓愛情天長地久的誓盟也說得明明白白。這些他全都忘了，我徒然地給他寫信寄詩傾訴衷情，多少次令我的心都碎了。我想把落花重新安放到花蒂上去，怎奈他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變化無常。我的感情雖然深厚，但緣分卻太淺薄了。就像摔玉簪于石上立刻脆折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已無可挽回地斷絕了。在我憑欄的紅樓外，我心頭沉重的愁怨似乎壓得天上的云也要下墜了，月兒的光影還照著不眠的我。人之悲歡恰如月之陰晴，也只好隨從天意了，既然命運(yùn)如此，即使我香消玉碎，也只是白白送命罷了?？蓱z的人啊，你姑且醉酒自寬罷！你難道沒有看見嗎，漢代寵極一時的陳皇后，一朝被打入長門冷宮，還不是只能在春風(fēng)中對著青青的春草而流淚？唉，只怪我一時失算，真后悔不早早選擇過荊釵布裙的貧賤生活，像杜甫筆下的佳人，當(dāng)天寒日暮時，獨(dú)自倚著修竹，直到頭白都深居幽谷，過那清清白白的日子。【賞析】男女相愛之初，情意綿綿，信誓旦旦；但后來男的負(fù)心，不念舊情，造成了被棄女子的極大痛苦。這是詩歌中的一個古老的題材，《詩經(jīng)》、漢樂府中都有，本篇也是一首棄婦詞。詞開頭先寫一位女子青絲般的鬢發(fā)被西風(fēng)吹得亂似飛煙，這一形象中便使人感受到一種悲劇的氣氛。接著說大小前事，盡付東流，是揭示形象的意義，但卻是模糊的，因為我們還不能確定究竟是什么性質(zhì)的“前事”，至“紫絲”二句一出，才完全清楚了。“鏡盟釵誓”，即愛情的海誓山盟，用的是徐德言夫婦破鏡重圓和李、楊定情贈金釵鈿合事。“渾不記”，是說男的；“漫手織回文”，是女的自述。“幾度”二字，可見女子曾苦苦掙扎，欲挽回而不可得。“安花著蒂”，是比喻，猶言潑水欲收，以癡語寫癡情最好。轉(zhuǎn)說男子薄幸，語用杜甫《貧交行》“翻手作云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shù)”意。片末“石上玉簪脆”五字，說斷絕彼此情誼，可作比喻看，也可作實敘不幸女子的憤恨舉動看。換頭“朱樓外”三句，遙應(yīng)詞的發(fā)端，由此而知“對西風(fēng)”云云，乃棄婦月夜無寐，于朱樓憑欄時的情景。“陰晴”二字，承上句，指月而言，比喻人之悲歡，此東坡中秋詞語意。“玉消香碎”，是假設(shè)語，此句說因此含恨而死實在不值得。接著“君且醉”、“君不見”二“君”字，非指對方，乃女子自謂，或稱內(nèi)心獨(dú)白，詩詞中有此用法。“長門”之事與“荊釵”生活，借自悔“一時左計”而作了強(qiáng)烈的對比；融入杜甫《佳人》詩意作結(jié)，最為精警，重鑄新辭時，遣詞造句也極老練。,蘭 陵 王劉辰翁丙子送春①送春去，春去人間無路。秋千外、芳草連天，誰遣風(fēng)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緒？漫憶海門飛絮②。亂鴉過、斗轉(zhuǎn)城荒，不見來時試燈處③?！ 〈喝?，誰最苦？但箭雁沉邊，梁燕無主，杜鵑聲里長門暮。想玉樹凋土④，淚盤如露⑤。咸陽送客屢回顧，斜日未能度。 春去，尚來否？正江令恨別⑥，庾信愁賦⑦，蘇堤盡日風(fēng)和雨。嘆神游故國，花記前度。人生流落，顧孺子，共夜語。【注釋】①丙子：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是年春，元軍攻陷臨安，南宋事實上已亡國。?、诤ｉT：部分朝臣及宗室由海路逃往福建。今浙江臺州有海門其地。 ③試燈：元宵前張燈試賞。?、苡駱涞蛲粒合鄠骺蛇d吊唁庾信云：“埋玉樹于土中，使人情何能已！” ⑤淚盤如露：用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事，漢武帝時，于建章殿前鑄銅人，手托承露盤。漢亡后，魏明帝詔西取金銅仙人，銅人臨載，竟潸然淚下。故李賀詩有“憶君清淚如鉛水”、“衰蘭送客咸陽道”等句?！、藿詈迍e：南朝梁江淹曾作《別賦》《恨賦》。?、哜仔懦钯x：見姜夔《齊天樂》“庾郎先自吟愁賦”注?！菊Z譯】送走了春天，春天去了，人間卻無路可尋。往日游樂的鞦韆外，今已芳草連天，是誰讓風(fēng)沙卷起，遮蔽得送別的南浦一片昏暗？別時戀戀不舍，這是怎樣的心情?。课彝饺坏叵胂裰喝r，柳絮在海門四散飄飛的景象。成群亂哄哄的烏鴉聒噪而過時，北斗轉(zhuǎn)向，城池荒蕪，年初來時，掛滿迎元宵的華燈的地方，現(xiàn)在已見不到燈火的蹤影。春天去了，究竟是誰最苦呢？只見中了箭的大雁，向著遙遠(yuǎn)的邊地沉沒，梁間的燕子，找不到自家的主人，在杜鵑的悲啼聲里，寂寞的長門宮已暮色來臨。我想，珍貴的玉樹被埋入泥土了，被拆走的金銅仙人所托的承露盤上，清淚點(diǎn)點(diǎn)，猶如露珠。在咸陽大道上送別，見遠(yuǎn)去的銅人還屢屢回顧，直到夕陽西斜，猶能見其身影。,春天去了，還能再回來嗎？正是作《別賦》的江淹恨此間離別，作《愁賦》的庾信愁為此作賦，蘇堤之上，從早到晚，總是風(fēng)吹雨打。我嘆息故國從此只有神魂能夠重游了，道士種下的桃花，也成為從前觀賞時留下的記憶了。原來人生竟只能如此流落，我只好跟自己的孩子一道，在深夜里對話了。【賞析】這首詞題為“送春”，其實是傷悼南宋的滅亡。丙子年（1276）的元月下旬，元軍進(jìn)攻南宋首都臨安；二月，臨安失陷；三月，宋恭帝及太后等即被擄北去，雖宰相陳宜中及部分宗室從浙江臺州之海門經(jīng)海路逃往福建，在福州擁立趙昰為端宗，繼續(xù)抗元，但事實上南宋已亡。這正好是春歸時節(jié)的事。故陳廷焯云：“題是送春，詞是悲宋，曲折說來，有多少眼淚！”（《白雨齋詞話》）詞分三疊，每疊都以“春去”字樣起頭。“春”，成了南宋王朝的象征。一疊，“春去人間無路”，可視作全篇的主題。“鞦韆”，代表了昔日歡樂的回憶。“芳草連天”，暗示離恨無限，故下文出“南浦”——傳統(tǒng)意象中的送別之處。“風(fēng)沙暗”，又是形勢險惡、令人不知所從的象征。詞以狂風(fēng)中不知被吹向哪里的“飛絮”，比慌亂中經(jīng)海路南逃的一群，可謂恰當(dāng)之至。“亂鴉”，是喻指元軍，其所“過”處，國破家亡，一切都變了樣，故以“斗轉(zhuǎn)”為喻。京城元宵前，尚見燈火輝煌，遭劫后，便成一片黑暗世界矣！故曰“不見”云云。二疊，先提出“誰最苦”來，以下便從幾方面來回答：（一）“箭雁沉邊”，比喻被俘虜北去的君臣；中箭之雁，墜向邊遠(yuǎn)，自然一去無歸，設(shè)喻生動。（二）“梁燕無主”，比喻南宋的臣民，他們在“人去梁空巢也傾”的情況下，惶惶而無可依傍。（三）“杜鵑聲里長門暮”，我以為除寫臨安宮苑凄涼外，也有作者自比的成分在：杜鵑泣血，在杜甫寫天子蒙塵的詩中常用；“長門”事，不但被皇帝疏遠(yuǎn)時可用，思念皇帝而見不到時也可以用。所以下面幾句借金銅仙人辭漢事，著重寫恭帝被擄北去。三疊，以哀怨動人的“尚來否”三字領(lǐng)起，抒寫國破后自己的悲苦心情和故國之思。“正江令”二句，用事極巧，“恨別”“愁賦”，既作句中謂語來形容自己的愁恨心態(tài)，又關(guān)合江淹、庾信頗享盛譽(yù)的賦作篇名。同樣，“嘆神游”二句，也可見出作者化用前人詩詞的技巧：“神游故國”，出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詞；“花記前度”，用劉禹錫《再游玄都觀》詩，均極靈活，也是對春“尚來否”的回答。末以“顧孺子，共夜語”作結(jié)，寂寞凄涼之境況，寫來歷歷如見。傷春是詩詞中最常見的主題，但像本篇只取傷春詞的外表及常用語詞、意象，而來寫歷史重大題材的，除稼軒外，還是不多的。這種曲折隱晦的寫法，不是因為政治上有什么顧忌，而是為適合詞這種體裁形式的藝術(shù)表現(xiàn)上的需要。,寶 鼎 現(xiàn)劉辰翁紅妝春騎，踏月影、竿旗穿市①。望不盡、樓臺歌舞，習(xí)習(xí)香塵蓮步底。簫聲斷，約彩鸞歸去②，未怕金吾呵醉③。甚輦路、喧闐且止，聽得念奴歌起④。 父老猶記宣和事⑤。抱銅仙、清淚如水。還轉(zhuǎn)盼、沙河多麗⑥。滉漾明光連邸第，簾影動、散紅光成綺。月浸葡萄十里⑦?？赐鶃?、神仙才子，肯把菱花撲碎⑧？ 腸斷竹馬兒童，空見說、三千樂指⑨。等多時，春不歸來，到春時欲睡。又說向、燈前擁髻⑩，暗滴鮫珠墜?。便當(dāng)日、親見霓裳?，天上人間夢里?！咀⑨尅竣俑推齑┦校簯移煊诟?，穿過市街。蘇軾《上元夜》詩：“牙旗穿夜市。” ②彩鸞：林坤《誠齋雜記》：大和末，有書生文簫出游，見一女子名彩鸞，姿色絕佳，意其神仙，后兩情相眷戀，同歸鐘陵為夫妻?！、劢鹞幔簣?zhí)金吾，官名，掌警衛(wèi)夜禁等職。宋時京師有金吾禁夜制度，唯元宵夜，敕許金吾弛禁，前后各一日?！、苣钆禾铺鞂殨r著名歌女?！、菪停罕彼位兆谀晏??！、奚澈樱禾撩?，在錢塘南五里，這一帶當(dāng)時居民甚盛，歌管不絕。?、咂咸眩河骱木G色。李白《襄陽歌》：“恰似葡萄初酦醅。”?、嗔饣〒渌椋河媚铣愅龊?，徐德言和樂昌公主將鏡子打破，各分其半的典故。?、崛分福核螘r教坊大型樂隊由三百人組成，一人十個手指，故稱“三千樂指”?！、鈸眵伲阂允謸眵伲映羁酄??！?鮫珠：指代眼淚。傳說南海中有鮫人，泣則生珠?！?霓裳：唐玄宗時之名曲《霓裳羽衣曲》。【語譯】開春，紅妝少女跨著輕騎，踏著明月的光影，打著彩旗，穿過市街。一眼望不盡的是重重樓臺、處處歌舞，陣陣香風(fēng)在女子輕盈的步履下?lián)P起灰塵。簫鼓聲停后，年輕人約了美麗的情侶雙雙回去，由于元夕解除了夜禁，他們喝醉了也不必?fù)?dān)心會受到警官的呵責(zé)。正奇怪皇家大道上喧鬧聲怎么暫時停止了，只聽得一旁響起了那位歌唱女明星美妙的歌聲。父老們還記得宣和年間的舊事。當(dāng)金銅仙人辭別漢宮去往異國時，他們抱著銅仙，眼中的淚水如清泉般地涌出。沒奈何，又轉(zhuǎn)而盼望杭州沙河塘的風(fēng)景能絢麗多彩。元宵在水邊設(shè)置燈火，光燦爛地與官邸第宅相連，珠簾影搖動，散發(fā)出的紅光猶如帶花紋的羅綺。一輪明月，靜靜地浸泡在十里葡萄綠的西湖水中。你看，來來往往的才子佳人，誰能預(yù)想到將會有國破家亡之禍，而肯把菱花鏡先打破，以作日后團(tuán)圓的憑證呢？,那些騎竹馬的兒童們，自恨無緣得見從前的盛況，徒然地聽老人說當(dāng)年教坊樂隊有三千只手指一齊奏樂。他們等待多時，也沒有等到元宵夜春天回來，到了春來時刻，又早已都困倦欲睡了。把往事再說為婦女們聽，她們只是在燈下手抱發(fā)髻，滿臉愁云，偷偷地淌著眼淚。唉，即便當(dāng)年能親眼目睹演奏《霓裳羽衣曲》的熱鬧場面，今昔景況之異，猶如天上與人間之別，那還不是一場夢嗎？【賞析】張孟浩云：“劉辰翁作《寶鼎現(xiàn)》詞，時為大德元年（1297），自題曰‘丁酉元夕’，亦義熙舊人（指陶潛）只書甲子之意。”（《歷代詩余》引）“丁酉元夕”之題，各本多不見，且丁酉在丙子（元軍陷臨安）二十一年之后，劉辰翁卒于是年；張孟浩的話是否靠得住，還難說。不過有一點(diǎn)是可以肯定的，即填詞之時，南宋已亡。這首長調(diào)共有三疊，分別寫了三個不同時期的元宵節(jié)，藉此來抒發(fā)自己的故國之思和亡國之痛。一疊，寫的是北宋時汴京元宵的盛況。多角度地描寫了節(jié)日京城街衢的熱鬧場面，其中女性形象（“紅妝”“蓮步”“彩鸞”“念奴”）最突出，這就成功地渲染了元宵節(jié)特殊的喜慶氣氛。因為封建時代的婦女平時是較少出門的，現(xiàn)在輕騎紅妝，踏月（十五是月圓之時）穿市，拋頭露面，知非尋常之日可比。“習(xí)習(xí)香塵蓮步底”，又可見熙熙攘攘、往來裙釵之多。“約彩鸞歸去，未怕金吾呵醉”，寫出此夜男女尋歡約會、飲酒作樂，更比平時自由開放。其中又借金吾弛禁，點(diǎn)出是京師元夕。歇拍二句，訝輦路之無聲，聽念奴之歌起，更寫成親身經(jīng)歷的細(xì)節(jié)印象，故尤為生動。二疊，過片“父老猶記宣和事”一句，總挽前疊，補(bǔ)出“宣和”二字，點(diǎn)明以上是北宋汴京事，脈絡(luò)分明。其中“猶記”二字，自然而然地已轉(zhuǎn)入到南宋。緊接“宣和”的是“靖康之變”，北宋滅亡，徽、欽二帝被擄北去。故借金銅仙人之辭漢作比，不過李賀詩是臨別時銅人“憶君清淚如鉛水”，此則改為“抱銅仙”之臣民落淚，亦善于點(diǎn)化。南宋既立，轉(zhuǎn)而盼杭州之奢華逸樂的茍安日子得以長久，故以下轉(zhuǎn)入對臨安元夕盛況的描寫。十里西湖，燈月映輝，寫來與林升詩“直把杭州作汴州”同慨。末句“肯（豈肯；誰肯）把菱花撲碎”，又暗示國破家亡之大禍即將降臨，自然向三疊過渡。三疊，寫眼前元夕的景況，感懷舊事以抒悲情。過片的方法與二疊對應(yīng)而變化之：二疊用老人猶記舊事，界出北宋與南宋；三疊用兒童未及見昔日之盛，區(qū)別宋朝與元朝。“斷腸”與“空”字對應(yīng)，在這里是深憾生不逢辰的意思。因長輩說“三千樂指”，小兒遂久“等”元宵的到來，也想看一點(diǎn)熱鬧。哪知元朝由蒙古貴族統(tǒng)治，非漢人習(xí)俗，元夕冷冷清清，兒童無趣味，而困倦“欲睡”。婦女心中則別有辛酸，故獨(dú)對孤燈，暗自垂淚。“擁髻”，言愁苦之狀，語出《飛燕外傳》：“顧視燭影，以手擁髻，凄然泣下，不勝其悲。”這一段描寫與前兩疊形成強(qiáng)烈對比與反差。末了“便當(dāng)日、親見霓裳”，又回應(yīng)前“空見說、三千樂指”，以退為進(jìn)，逼出末句來。南唐李后主（煜）亡國后，作《浪淘沙》詞云：“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dú)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結(jié)句正用其語寫深沉的哀痛。,永 遇 樂劉辰翁余自乙亥上元①，誦李易安《永遇樂》，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聞此詞，輒不自堪，遂依其聲，又托之易安自喻，雖辭情不及，而悲苦過之。璧月初晴，黛云遠(yuǎn)淡，春事誰主？禁苑嬌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許。香塵暗陌，華燈明晝，長是懶攜手去。誰知道、斷煙禁夜，滿城似愁風(fēng)雨。 宣和舊日，臨安南渡，芳景猶自如故。緗帙流離②，風(fēng)鬟三五③，能賦詞最苦。江南無路，鄜州今夜④，此苦又誰知否？空相對、殘無寐⑤，滿村社鼓。【注釋】①乙亥上元：恭宗德祐元年（1275）元宵節(jié)?！、诰|帙：淺黃色的書衣，因以稱書卷。流離：散失?！、埏L(fēng)鬟三五：李清照《永遇樂》：“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如今憔悴，風(fēng)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 ④鄜州今夜：杜甫身陷安史叛軍占領(lǐng)的長安，其家眷則寄居于鄜州（今陜西中部富縣），作詩云：“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dú)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輾垼簹垷??！菊Z譯】夜色初晴，明月如一輪璧玉，青云淡薄而高遠(yuǎn)，如今誰是元宵佳節(jié)這春天美好事情的主人呢？宮苑里尚能感到微弱的寒意，西湖長堤上暖風(fēng)已令人倦慵，上一次來到這兒以后，時間竟過得如此之快啊！那時，往來車馬和步履揚(yáng)起的香塵，使道路為之昏暗，華麗的花燈燃起的燭火照得黑夜通明如同白晝，而我卻老是懶得與人手拉手前去游賞。誰能想到如今元宵竟斷絕了煙火，實行了宵禁，滿城的人都愁得好像遇到了風(fēng)雨交加的天氣一樣。,從宣和年間的汴京舊日，到建都臨安的南渡，雖有山河之異而美好的自然景物卻依然沒有改變。而我的大量藏書都在那時散失了，遇到三五元宵，也任由風(fēng)吹亂發(fā)，一副憔悴的樣子；只憑能填幾首詞來訴說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實在是最痛苦的事了。江南雖好，已無路可走，我像國破家亡后身陷賊境的杜甫，在月夜里思念著被隔絕的親人，這種痛苦又有誰能知道呢？我徒然地獨(dú)自面對殘燈而不能入睡，只聽得滿村傳來迎春社的鼓聲?！举p析】從詞的小序中我們知道，此詞是作者讀李清照同調(diào)上元詞（落日熔金），深感身世相似，引起共鳴而創(chuàng)作的。填詞時，臨安陷落于元軍已經(jīng)兩年，南宋雖尚有殘余政權(quán)在閩，但事實上它已經(jīng)滅亡了。所以在詞中北宋之亡于金，又被比作南宋之亡于元，李清照的遭遇和悲感，便是作者的“自喻”。詞從“璧月”寫起，正三五元宵之景。“春事誰主？”為一篇之主干，主要也指元宵節(jié)令而言。“禁苑”“湖堤”，點(diǎn)明是南宋京都臨安之事。“前度”，用劉禹錫《再游玄都觀》詩“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典故，指臨安被元軍占領(lǐng)之前，自己曾經(jīng)來過，今番又來，已是陷落之后。前后相隔時間未必很短，但憶昔撫今，不免感慨歲月如流，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故云“遽如許”。“香塵暗陌”三句，承“前度”而言，寫的是當(dāng)年元夕情景；“香塵”句，尤其仕女出游之盛。而自己竟懶怠出門，即易安詞所說的“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接著三句說，如今即便想去，也不可能了，因為在元軍占領(lǐng)下，元夕已“斷煙禁夜”，冷落蕭條，使?jié)M城之人為之而發(fā)愁，猶如燈月佳節(jié)，忽然遇上風(fēng)雨大作。因為要“托之易安自喻”，所以下闋過片從“宣和舊日，臨安南渡”敘起，以切易安之身世遭際。“芳景猶自如故”句，實有表里兩層含意：對李清照來說，她南渡后，的確常常憶及宣和年間的汴京舊事，每生“風(fēng)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世說新語》）的悲慨，言芳景如故，實嘆山河變色；對劉辰翁來說，則又有別的含義，大概說，國家遭難而趙構(gòu)南渡至臨安后，元宵之“芳景”，尚可比宣和舊日之盛（即上片“香塵”二句所寫）；至臨安被元軍攻破后，則真無“芳景”可言矣（已“斷煙禁夜”）！“緗帙流離”三句，是李易安實事，或須溪之遭際亦有相似處。至“江南無路”三句，則更多是切合宋亡后劉辰翁自己的境況。他的家遠(yuǎn)在廬陵（今江西吉安），自己則困在被元軍占領(lǐng)的“江南”東海沿岸，欲歸而“無路”。結(jié)尾借“殘無寐”與“滿村社鼓”兩種苦樂不同的景象所形成的反差，來表現(xiàn)自己處境的不堪，以增強(qiáng)詞的悲劇氣氛，其機(jī)杼正與易安詞“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同。摸 魚 兒劉辰翁酒邊留同年徐云屋①,怎知他、春歸何處？相逢且盡尊酒。少年裊裊天涯恨，長結(jié)西湖煙柳。休回首，但細(xì)雨斷橋，憔悴人歸后。東風(fēng)似舊，向前度桃花，劉郎能記，花復(fù)認(rèn)郎否②？ 君且住，草草留君剪韭③，前宵正恁時候④。深杯欲共歌聲滑，翻濕春衫半袖?？彰及櫍窗装l(fā)尊前，已似人人有。臨分把手，嘆一笑論文⑤，清狂顧曲⑥，此會幾時又？【注釋】①徐云屋：作者同榜中進(jìn)士的友人?！、?ldquo;東風(fēng)”四句：用唐劉禹錫《再游玄都觀》詩：“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奂艟拢憾鸥Α顿浶l(wèi)八處士》詩：“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④恁：這?！、菡撐模憾鸥Α洞喝諔浝畎住吩姡?ldquo;何時一樽酒，重與細(xì)論文？”?、揞櫱骸度龂?middot;吳書·周瑜傳》：“瑜少精意于音樂，雖三爵之后，其有闕誤，瑜必知之，知之必顧。故時人謠曰：‘曲有誤，周郎顧。’”【語譯】誰知道春天他回到哪里去了。能夠見面很難得，姑且把杯子中的酒喝干罷！我們年輕時一別千里的綿綿柔弱的離恨，總是與這西湖煙柳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不必去回顧從前的事了，在白堤的斷橋上，只有濛濛細(xì)雨令人發(fā)愁，當(dāng)憔悴的人兒重新回來之后。東風(fēng)陣陣，依然跟過去一樣，我劉郎還記得這些前番來時見到過的桃花，但不知桃花還能認(rèn)得出我劉郎否？請您別忙著離去，前天晚上我草草地略備了些粗饌留您，也正是這個時候。我曾想讓大杯大杯的酒和歌聲一齊奔放，結(jié)果反落得春衫的袖子一半都被眼淚打濕了。皺眉發(fā)愁也徒然，看看對著酒杯的白發(fā)，好像彼此頭上都已經(jīng)有了。臨別時，互相握住對方的手，慨嘆細(xì)論詩文的妙處，能各自會心地一笑，辨聽樂曲的失誤，又無所顧忌地表露出來，這樣有意思的相聚，幾時能再有機(jī)會呢？【賞析】作者與徐云屋是同榜進(jìn)士，他們同赴臨安進(jìn)士試是宋理宗景定三年（1262），當(dāng)時劉年三十，大概就是那段時間彼此結(jié)下友誼的。不久，各分東西，相隔很多年后，才又相逢于西湖上。“更為后會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別筵。”（杜甫《送路六侍御入朝》）可惜短暫的相會后，又要分手了。這首餞別詞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寫的。詞開頭說，“怎知他、春歸何處？”這“春”代表著彼此的青春歲月，也象征著南宋的安樂年代。這些都“歸”去了，當(dāng)然令人喪氣，但“相逢”畢竟難得，所以勸友“且盡尊酒”。“怎知”與“且”配搭，準(zhǔn)確地表現(xiàn)了兩人所處的境況、彼此的情誼和“相逢”后“酒邊”的情態(tài)。然后用兩句回憶早年結(jié)識又遠(yuǎn)別的憾恨。“長結(jié)西湖煙柳”，點(diǎn)出地點(diǎn)，交待他們當(dāng)時曾攜手湖邊，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憶。接著又以“休回首”抹去，詞筆曲折起伏，“但細(xì)雨”二句，說此次歸來后，人已“憔悴”,，故眼中所見的西湖也蒙上了一層哀愁，但只借“細(xì)雨斷橋”景象暗示。再后四句，借劉禹錫《再游玄都觀》詩意發(fā)感慨，巧在夢得與須溪同姓，故“劉郎”之稱成了出典與直接自述的結(jié)合；又進(jìn)一步將花擬人，說自己還記得“前度桃花”，未知花又如何；雖用問句，實則是說花見我如此“憔悴”也應(yīng)不識了。此真所謂“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也。正因為人生易老，世事變遷倏爾，邂逅相逢就更值得留戀了，故過片直用“君且住”緊扣詞題的“留”字，并于下句點(diǎn)出。“草草”二句倒裝，“剪韭”，借用杜甫詩語，所謂草草杯盤是也。酒逢知己，本當(dāng)放歌，“滑”字，新穎別致，無他字可替代，能兼顧酒入唇和歌出喉兩面，是都無所滯留的意思。然欲尋歡而反生悲，只落得個淚濕春衫袖，敘來終不肯用一直筆。再三句，說彼此相看，已白發(fā)上頭，雖皺眉何益？結(jié)語用“臨分”與開頭“相逢”形成對照，更看出人生聚散匆匆，不知此后幾時得以再會，又所謂“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也。“論文”“顧曲”二典，用得極活?？芍硕忌瞄L詩詞文章、精通樂曲音律。“一笑”“清狂”，形容兩種不同情態(tài)，更刻畫入微，各盡其妙。此“嘆”字，正為如此樂事卻難再有而發(fā)。高 陽 臺周 密送陳君衡被召①照野旌旗，朝天車馬，平沙萬里天低。寶帶金章，尊前茸帽風(fēng)欹②。秦關(guān)汴水經(jīng)行地，想登臨、都付新詩?？v英游、疊鼓清笳③，駿馬名姬?！ 【坪☉?yīng)對燕山雪，正冰河月凍，曉隴云飛。投老殘年，江南誰念方回④？東風(fēng)漸綠西湖岸，雁已還、人未南歸。最關(guān)情、折盡梅花，難寄相思?！咀⑨尅竣訇惥猓好势剑栁髀?，四明人。宋亡后，應(yīng)召赴大都（今北京）為官，有詞集名《日湖漁唱》?！、谌酌憋L(fēng)欹：皮帽被風(fēng)吹得斜側(cè)了?！侗笔?middot;獨(dú)孤信傳》：“信在秦州，嘗因獵，日暮，馳馬入城，其帽微側(cè)，詰旦而吏人有戴帽者，咸慕信而側(cè)帽焉。”欹，一作“欺”?！、郫B鼓清笳：王維《燕支行》：“疊鼓遙翻瀚海波，鳴笳亂動天山月。”小擊鼓謂之疊。?、芊交兀嘿R鑄的字，賀鑄以《青玉案》詞“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而著名，黃庭堅詩稱：“解道當(dāng)年腸斷句，世間唯有賀方回。”作者借以自比。,【語譯】您應(yīng)詔前去朝見元天子，旌旗招展，光照原野，車馬儀仗，浩浩蕩蕩，在行進(jìn)的途中，平沙萬里，野曠天低，好不威風(fēng)。您腰間的寶帶，鑲著金花，餞別的酒席間，春風(fēng)吹得皮帽微微傾側(cè)，真是瀟灑得很，一路上經(jīng)過秦地重關(guān)、汴梁河流，可想見您登山臨水時興致勃勃，將所見所聞，都寫成了新詩。您正可縱情游樂，跟隨著您的是擊鼓嗚笳的樂隊，還有駿馬和名姬，多么風(fēng)流！當(dāng)您被朝廷召宴酒半醉時，該是面對著燕山的白雪吧！這正是大河冰封，水中月影凍結(jié)，曉色來臨，隴上白云飛渡的時節(jié)。我已是垂老暮年之人了，還有誰會想念著我這個好詠斷腸詞句的江南賀方回呢？東風(fēng)漸漸把西湖的堤岸吹綠，大雁已經(jīng)飛回，而北去的人卻未見南歸。最令我關(guān)切的是，我縱然把梅花全攀折盡了，怕也難以寄托相思之情??！【賞析】詞是作者送陳君衡應(yīng)召所作。其時，宋亡，已是元朝統(tǒng)治。周密是一位有愛國思想的詞人，所以改朝后，便隱居不仕；而陳君衡則被召至大都（今北京）為官，替元廷效力。周與陳原有交誼，臨行相送，心情自然相當(dāng)復(fù)雜。因而這首送別詞的表面，雖似在為友人的前途慶幸，實則字里行間都頗有微詞，我們不難從中體會到作者的譏誚和不滿。送別詞而不寫送，回避了為行客餞行、勸酒、揮手、佇望之類的表示，這是很特殊的，很可能根本就不曾有這些事，也許作者唯一的表示，就是寫了這首耐人尋味的詞。上闋，全寫想像中陳君衡奉召出發(fā)北行的情景，寫得他威風(fēng)顯赫，躊躇滿志，一派風(fēng)流。“照野旌旗，朝天車馬”，已夠風(fēng)光的了，再經(jīng)“平沙萬里天低”句一襯托，更顯得氣勢非凡，而此去北行的意思已在其中。“寶帶金章”，顯示他地位之尊貴，“茸帽風(fēng)欹”，愈增添風(fēng)度之瀟灑。“秦關(guān)汴水”，本大宋淪喪之國土，今“登臨”而不流涕，反將觀賞山河之游興“都付新詩”，這不是微詞是什么？又伴隨有“疊鼓清笳，駿馬名姬”而縱其“英游”，供其逸樂。這與其說是作者在羨慕他的幸運(yùn)，倒不如說是在隱曲地罵他是何心肝。下闋過片先承上，繼寫其到達(dá)大都后參加朝廷的召宴，故點(diǎn)“燕山”，自然也是想像中的情景。“冰河月凍，曉隴云飛”，突出北國嚴(yán)寒荒漠氣氛，令人聯(lián)想到蒙古貴族統(tǒng)治者，絕非是行“王道”之輩。“投老”二句，轉(zhuǎn)入寫自身境遇，藉此略申“送”意。為什么要以賀方回自比呢？除了彼此都是“江南”詞人外，主要還因為他“彩筆新題斷腸句”（《青玉案》），寫過形容愁的絕妙詞。這樣，自己寫斷腸句就與陳君衡春風(fēng)得意賦新詩更形成了強(qiáng)烈的對照。然后又以春綠湖岸點(diǎn)江南時令，也對照著燕山冰雪世界，或藉以寓人情之不同。薛道衡以“人歸落雁后”（《人日思?xì)w》）句著名，今又賦予其新的含義，此“人未南歸”，當(dāng)是譏陳氏不能安貧守志，戀榮華而不歸也。故結(jié)語借陸凱自江南折梅花“寄與隴頭人”事，反其意而用之，說“折盡梅花，難寄相思”。之所以“難寄”，不是因為路途遙遠(yuǎn)，信息不通，不是因為碰不到“驛使”捎帶，說穿了，無非是因為“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作者仿佛在說，你此去北庭做官，也是人各有志，看來老朋友的情誼也就盡于此了，從此以后，大家還是各自分道揚(yáng)鑣吧！,瑤 花 慢①周密后土之花②，天下無二本。方其初開，帥臣以金瓶飛騎進(jìn)之天上③，間亦分致貴邸。余客輦下，有以一枝……④朱鈿寶玦，天上飛瓊⑤，比人間春別。江南江北曾未見，謾擬梨云梅雪?；瓷酱和恝?，問誰識、芳心高潔？消幾番、花落花開，老了玉關(guān)豪杰?！ 〗饓丶羲铜傊Γ匆或T紅塵⑦，香度瑤闕。韶華正好，應(yīng)自喜、初識長安蜂蝶。杜郎老矣⑧，想舊事、花須能說。記少年、一夢揚(yáng)州，二十四橋明月⑨?！咀⑨尅竣佻幓涸鳌冬幦A》?！、诤笸粒簱P(yáng)州后土祠?！、厶焐希夯蕦m、皇帝。?、苡幸砸恢Γ涸疽韵職埲薄Ｔ~原有一百五十余字的長序，今傳《洲漁笛譜》版本殘缺了序文的四分之三?！、蒿w瓊：許飛瓊，仙女，傳說中西王母的侍女。?、藁瓷剑褐疙祉糗姷亩剂荷剑谀纤伪苯缰此?。?、咭或T紅塵：杜牧《華清宮》詩：“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喽爬桑褐付拍?，作者自比。?、?ldquo;記少年”二句：杜牧《遣懷》詩：“十年一覺揚(yáng)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又《寄揚(yáng)州韓綽判官》詩：“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語譯】像紅色的金花飾、珍貴的玉玦佩，是天上仙女飛來，化作此瓊花，她比人間的春色，自是不同。這花在江南和江北都未曾見過，請別胡亂地將她比喻似白云的梨花或者像雪片的梅花?；此缘亩剂荷?，春已遲暮，試問有誰能識得她芳心的高潔呢？經(jīng)過了幾番花開花落，守衛(wèi)在邊疆上的英雄將士們，也都已漸漸衰老了！,這瓊玉花枝被剪下來，插在金壺中送走，你看傳送者騎上一匹快馬，揚(yáng)起滾滾紅塵，讓這異香直達(dá)瑤臺宮闕。春光正大好，花兒也該自感欣喜，能夠初次結(jié)識京城這許多像蜜蜂、蝴蝶似的愛花的權(quán)貴們。我這個杜牧是已經(jīng)老了，回想起歷史上的種種事情，這瓊花便是見證，她應(yīng)該是能夠講出許多來的吧！我回憶少年時在揚(yáng)州的那段生活，簡直就像一場夢一樣，那時候，二十四橋都被沉浸在一片寧靜的明月光影之中?！举p析】這首詠瓊花的詞，或以為作于宋度宗咸淳年間。其時蒙古族已大軍壓境，國勢危急。度宗與大臣貴族們?nèi)猿龄嫌诼牳杩次琛嬀瀑p花的逸樂生活之中。詞通過對朝廷特重?fù)P州后土祠之名花一事的描述，從側(cè)面譏評了南宋統(tǒng)治集團(tuán)全然不思挽救危局的奢靡腐敗風(fēng)氣。上闋先描寫瓊花。“朱鈿寶玦”，皆用以喻花，與下文關(guān)聯(lián)。“飛瓊”一詞。義帶雙關(guān)，既指從天飛落的瓊花，又說她是許飛瓊那樣的天上仙女所化。“江南江北”，花之產(chǎn)地在揚(yáng)州，是江北；進(jìn)貢到京師臨安，是江南。“梨云梅雪”，是梨花梅花的修辭說法，以其在枝上開放時如云似雪而借代“花”字，琢句極精巧。寫“淮山”，也就連及了揚(yáng)州，山在其北，因鄰南宋之國界邊境，已暗中關(guān)合片末之“玉關(guān)”（借指邊防）。花之仙姿，人所共睹，而其“芳心高潔”，又誰能識得？春既晚，花將落，花也有自己的悲哀，而這悲哀便與詞人對時代和現(xiàn)實政治的感受融合在一起了。“消幾番”二句，正是其嚴(yán)肅而深沉的感慨，譏刺的鋒芒于此一露；我們仿佛又聽到昔日陸放翁的嘆息：“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關(guān)山月》）下闋前半即寫序文所說的將瓊花“進(jìn)之天上”的過程。“一騎紅塵”，用杜牧題華清宮詩語，大有深意。這等于把眼前揚(yáng)州飛騎進(jìn)瓊花事，比作天寶亂前，海南飛騎進(jìn)送荔枝，其后果已不言而喻了。“韶華正好”，專指小朝廷把進(jìn)名花當(dāng)作盛事，興高采烈，自我感覺良好，所以是帶有諷刺意味的反話。同樣，“應(yīng)自喜”，也只是對受寵的名花的調(diào)侃，切不可看錯。京城里權(quán)臣貴族們?nèi)缳Z似道之流，在詞中被辛辣地比之為“長安蜂蝶”，他們不過能喧鬧一時而已，霜雪至?xí)r，下場可知矣。這是落實序文中“間亦分致貴邸”一語，作者之愛憎極為分明。“杜郎”以下，轉(zhuǎn)入寫自身的經(jīng)歷與感受。這“舊事”內(nèi)涵甚豐，歷史上有過多少荒淫亡國的教訓(xùn)??！比如隋煬帝就是為玩賞揚(yáng)州的瓊花，不惜勞民傷財，而激起天下大亂，遭致滅亡的。這些瓊花都是知道的，故曰“花須能說”。至于自己少年時在揚(yáng)州的一段生活所留下的美好回憶，只不過如一場夢一樣，再也不可能找回了。寫揚(yáng)州而說杜牧，幾成慣例，白石道人的《揚(yáng)州慢》即是。周密能用小杜詩語而變更其意，十分自然而又深沉地寫出自己對時局的悲觀絕望，這正是他藝術(shù)上的成功之處。玉 京 秋周 密長安獨(dú)客，又見西風(fēng)，素月丹楓，凄然其為秋也。因調(diào)夾鐘羽一解,煙水闊。高林弄?dú)堈眨眚杵嗲孝佟．嫿谴岛冢陶瓒软?，銀床飄葉③。衣濕桐陰露冷，采涼花、時賦秋雪④。嘆輕別，一襟幽事，砌蟲能說?！ 】退家魃踢€怯。怨歌長、瓊壺暗缺⑤。翠扇恩疏⑥，紅衣香褪⑦，翻成消歇。玉骨西風(fēng)，恨最恨、閑卻新涼時節(jié)。楚簫咽，誰倚西樓淡月⑧？【注釋】①蜩：蟬?！、诋嫿谴岛涸瓱o此句，唐圭璋《詞學(xué)論叢·讀詞三記》謂：《欽定詞譜》卷二十四據(jù)《詞緯》引周密《洲漁笛譜》此詞，“晚蜩凄切”下尚有“畫角吹寒”一句四字，今補(bǔ)?！、坫y床：白石井欄?！、芮镅褐柑J花。?、莪倝匕等保簳x王敦酒后，詠魏武樂府“老驥伏櫪”，以如意擊唾壺為節(jié)，壺口盡缺。見《世說新語》?！、薮渖榷魇瑁河冒噫兼ァ对垢栊小芬詧F(tuán)扇自比事，見史達(dá)祖《玉蝴蝶》“恨隨團(tuán)扇”注?！、呒t衣：荷花?！、嘁校涸?ldquo;寄”，今從《詞綜》卷十九、知不足齋叢書本《洲漁笛譜》改?！菊Z譯】煙濛濛的水面，一望遼闊，殘陽的余暉，還留在高大的樹林間，傍晚時寒蟬叫聲凄切。畫角吹起陣陣寒意，青砧傳來有節(jié)奏的響聲，白石井欄旁不時有枯葉飄落。在梧桐樹的陰影下，冷露沾濕了我的衣裳，我折得已涼天氣的蘆花，就常常賦詩吟詠這秋天里的白雪。嘆息昔日的別離太輕率了，我滿懷幽怨的心事，大概只有石階下悲鳴的蟋蟀才能說得出來?？妥佑星锼荚谛?，吟唱起凄楚的商調(diào)曲便情不自勝。怨歌調(diào)長，我邊唱邊打拍子，不知不覺將玉壺都敲出缺口來了。如翠扇恩疏而被棄，蓮葉已所剩無幾，似紅衣時久而香消，荷花也都已凋謝，最初之盛終于變得一無所有。冰肌玉骨，享受西風(fēng)之清爽，恨就恨在正當(dāng)新涼好時光，卻在閑極無聊中度過。聽哀怨的簫聲傳來，恰似嗚咽，是誰在淡淡的月色下，倚著西樓吹奏呢？【賞析】這首詞畫出了一幅客子秋思圖。說它是圖畫，理由之一，也因為作者在詞境創(chuàng)造上，極注意多種色彩的運(yùn)用。煙水微茫、殘照輝映，梧桐有陰，蘆花似雪；更有“畫角”“碧砧”“銀床”“翠扇”“紅衣”“淡月”等等，真所謂秋色斑斕，豐富多彩。然而圖畫無聲，文字則能描寫聲音，在這一點(diǎn)上，作者又竭力將詞變作一幅有聲畫。你看，蟬鳴聲、吹角聲、敲砧聲、落葉聲、砌蟲聲、吟唱聲、擊節(jié)聲、吹簫聲，幾成萬籟俱鳴，恰似一篇《秋聲賦》。,作為詞的主干的感情，則是客思和離恨，緊扣住小序開頭所說的“獨(dú)客”二字。我們毋須追究其因何作客淹留，與誰離別相思；這種情緒，正因為泛，才成為泛寫秋天的一種最主要、最帶普遍意義的色調(diào)，亦即所謂“凄然其為秋也”。“玉骨西風(fēng)”。當(dāng)即是其“輕別”之伊人，而簫咽西樓者，又另有其人，不過為聞聲更增添遐想愁思而設(shè)；其境界略似杜牧的《南陵道中》詩，詩云：“南陵水面漫悠悠，風(fēng)緊云輕欲變秋。正是客心孤回處，誰家紅袖憑江樓？”曲 游 春周 密禁煙湖上薄游①，施中山賦詞甚佳②，余因次其韻。蓋平時游舫，至午后則盡入里湖，抵暮始出斷橋，小駐而歸，非習(xí)于游者不知也。故中山亟擊節(jié)余“閑卻半湖春色”之句③，謂能道人之所未云。禁苑東風(fēng)外④，飏暖絲晴絮，春思如織。燕約鶯期，惱芳情偏在，翠深紅隙。漠漠香塵隔，沸十里、亂絲叢笛⑤?？串嫶⒈M入西泠⑥，閑卻半湖春色。柳陌，新煙凝碧，映簾底宮眉⑦，堤上游勒⑧。輕暝籠寒，怕梨云夢冷，杏香愁冪⑨。歌管酬寒食，奈蝶怨、良宵岑寂。正滿湖、碎月?lián)u花，怎生去得？【注釋】①禁煙：舊俗寒食禁煙火。?、谑┲猩剑好溃种偕?，吳人?！、蹞艄?jié)：表示稱賞。?、芙罚耗纤谓ǘ己贾?，西湖一帶因成皇宮園林，故稱禁苑?！、輥y絲：許多弦樂器?！、尬縻觯簶蛎?，在里西湖西頭。?、吆煹讓m眉：指樓中麗人。?、嘤卫眨候T馬的游人?！、醿纾焊采w，罩住。【語譯】,西湖上皇家園林外，東風(fēng)送暖。游絲和飛絮在晴空飄揚(yáng)，勾起人們稠密如織的春天的夢想。那些鶯鶯燕燕的麗人們，你約會，我等待，惹惱女兒心情的事，偏都發(fā)生在綠葉的深處和花叢的縫隙間。隔著漠漠雜芳香的塵埃，十里西湖，仿佛沸騰了，弦樂聲亂、簫笛爭鳴。待看到畫船紛紛進(jìn)入西泠橋，往里湖去后，頓時半湖春色都無人觀賞，被閑置了起來。垂柳道上，新葉煙濛濛地呈現(xiàn)出一片碧綠，映襯著繡樓上珠簾下畫著宮樣眉毛的佳人和騎著馬兒在湖堤上行走的游客。淡淡的暮色降臨，已令人感到寒意，我怕如云的梨花夢中覺冷，溢香的杏花也蒙上愁緒。歌管之聲為寒食節(jié)而起，怎奈蝴蝶怨恨良夜過于寂靜了。?。M湖碎月映成的波光，正搖動著花影，我怎么才能去湖上一游呢？【賞析】此詞寫西湖春游的情景。如小序所言，是次韻友人施岳之作而作的。施詞云：“畫舸西陵路，占柳陰花影，芳意如織。小楫沖波，度曲塵扇底，粉香簾隙。岸轉(zhuǎn)斜陽隔，又過盡、別船簫笛。傍斷橋、翠繞紅圍，相對半篙晴色。 頃刻，千山暮碧。向沽酒樓前，猶系金勒。乘月歸來，正梨苑夜縞，海棠煙冪。院宇明寒食。醉乍醒，一庭春寂。任滿身、露濕東風(fēng)，欲眠未得。”無疑，施詞不及周作之有靈氣。詞的頭三句，先寫湖上東風(fēng)送暖，絲飛絮揚(yáng)，天氣晴好，此正寒食清明時景色。“春思如織”一句，承前啟后，引出青年男女雙雙對對戀愛的情景。“惱芳情偏在，翠深紅隙”，為避人耳目也；而西湖之春色，亦由此而帶出，此又施岳筆下所無者。然后說游人密而樂聲喧，遣詞造句，都極富表現(xiàn)力。再后二句，是周密得意處，不但小序中提到，其《武林舊事》中也說：“都城自過燒燈，貴游巨室皆爭先出郊，謂之探春，至禁煙為最盛。兩堤駢集，幾于無置足地，水面畫楫，櫛比如魚鱗，亦無行舟之路。歌歡簫鼓之聲，振動遠(yuǎn)近，其盛可以想見。若游之次第，則先南后北，至午則盡入西泠橋里湖，其外幾無一舸矣。弁陽老人有詞云：‘看畫船、盡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蓋紀(jì)實也。既而小泊斷橋，千舫駢聚，歌管弦奏，粉黛羅列，最為繁盛。”下片由湖面而轉(zhuǎn)入寫“柳陌”。以“新煙凝碧”四字寫柳，說到生長階段與形狀，而重點(diǎn)突出其翠色之鮮艷，故下用一“映”字。“簾底宮眉，堤上游勒”，本乃人事，又于寫景中帶出，與上片方法相同而方向相反。全詞在時間上是不斷推移的。先寫白晝，在船入西泠時是“至午”，此“輕暝籠寒”已傍晚，故氣溫降低。“梨云夢冷，杏香愁冪”，本是景物，現(xiàn)在不但擬人，說它“夢”說它“愁”，在前面加了一個“怕”字，則又是從抒寫自己的情緒心態(tài)中帶出，可見沒有一筆是板滯的。“歌管”句，是《武林舊事》中所說的“小泊斷橋”景象，并至此點(diǎn)出“寒食”。末了寫西湖夜色之誘人，先用“蝶怨”作反襯。“碎月?lián)u花”四字，寫得湖面波光粼粼如見。“怎生見得”一問，心羨湖上良宵美景之情躍然紙上?；ā 》?周 密水 仙 花楚江湄，湘娥再見①，無言灑清淚。淡然春意?？摘?dú)倚東風(fēng)，芳思誰寄？凌波路冷秋無際，香云隨步起。漫記得、漢宮仙掌②，亭亭明月底?！ ”z寫怨更多情，騷人恨，枉賦芳蘭幽芷。春思遠(yuǎn)，誰嘆賞、國香風(fēng)味③？相將共、歲寒伴侶④。小窗凈，沉煙熏翠袂⑤。幽夢覺，涓涓清露，一枝燈影里?！咀⑨尅竣傧娑穑杭聪驽魉?。再見：即再現(xiàn)，一本作“乍見”?！、跐h宮仙掌：漢武帝造金銅仙人，銅人以手掌擎盤以承甘露，此借以比水仙之形象?！、蹏悖喝硕嘁蕴m為國香，此則以水仙為國香。黃庭堅《次韻中玉水仙花》詩：“可惜國香天不管，隨緣流落小民家。”?、軞q寒伴侶：松、竹、梅為“歲寒三友”?！、荽漶牵阂槐咀?ldquo;翠被”，非；此喻水仙綠葉，“翠袂”是。【語譯】在楚江岸畔，傳說中的湘妃再現(xiàn)了，她默默無言地灑下了清淚，只露出一絲淡淡的春意。她徒然地獨(dú)倚在東風(fēng)里，滿懷的情思又能寄給誰呢？凌波仙子踩過的水路，是那么的清冷，仿佛春天里也能給人以無邊的秋意，她的微步帶起了片片香云。我不經(jīng)意地想起，她也有點(diǎn)像漢宮中的銅仙，高擎著承露盤，亭亭玉立于明月之下。仙子以冷弦來傾訴幽怨，實在情更豐富；相比之下，《離騷》的作者就枉自將怨恨寄托在香蘭幽芷上了。水仙的春思是那么的悠遠(yuǎn)，有誰能贊嘆欣賞這堪稱國香的名花的風(fēng)味呢？配得上與她為伴的，怕只有松、竹、梅這“歲寒三友”了吧！她悄立于明凈的小窗邊，沉香爐的香霧熏著她翠綠色的長袖。當(dāng)我從一場幽夢中醒來時，燈光下映入眼簾的便是那一枝沾著點(diǎn)點(diǎn)清露的倩影。【賞析】南宋末，詠物詞盛行，其中詠水仙者尤多，周密此詞乃其佼佼者。周濟(jì)《宋四家詞選》云：“草窗長于賦物，然唯此及瓊花二詞，一意盤旋，毫無渣滓。他人縱極工朽，不免就題尋典，就典趁韻，就韻成句，墜入苦海矣。特拈出之，以為南宋諸公針砭。”對此詞的評價是很高的。,上闋先寫水仙花的風(fēng)姿神情，都是以花擬人來描繪的。用以作比的有湘妃、洛神和金銅仙人。但有主有次，并不羅列湊合?；?，自然以擬水中仙子為主，而其中又以鄭重置于篇首而點(diǎn)出其地其名來的“楚江湄”之“湘娥”為主；從曹植的《洛神賦》中，作者只借其“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的名句句意而融入湘妃故事之中。湘妃乃傳說中帝堯之二女娥皇、女英，嫁為舜妃，因哭舜而血淚染斑竹，故寫成“無言灑清淚”，以切水仙沾露帶水的特點(diǎn)。說她高貴矜持，“淡然春意”，不招蜂引蝶，雖懷“芳思”，而“獨(dú)倚”無寄，皆關(guān)合人與花雙方?；ㄉ谇鍦\之水中，遂稱其地為“凌波路”，“秋無際”，從“冷”字引出，是感覺，是境界，非真謂秋天也。既說“凌波微步”，按出處當(dāng)接“羅襪生塵”意，而生長水仙之處，無塵埃而卻有清香，故變其詞曰：“香云隨步起”。“漢宮仙掌”之比，因銅人所擎之露盤與水仙之花形相仿，又“亭亭”玉立于“明月底”以承夜露，故有此聯(lián)想。高觀國以《金人捧露盤》詞調(diào)詠水仙花，亦此意。不過，聯(lián)想再好，在此詞中也畢竟是次，不宜喧賓奪主以礙前喻，故曰“漫記得”，表示僅僅是不經(jīng)意地想到、隨筆帶出而已。下闕前半，由實轉(zhuǎn)虛，重在借花抒情，寫花之神韻品格。過片先承上比喻而想像其為湘靈鼓瑟，以訴怨情。非有意要貶抑騷人，為的只是說水仙花之風(fēng)情韻味，還遠(yuǎn)在蘭蕙、白芷之類香草之上。“春思遠(yuǎn)”二句，即點(diǎn)出其閑遠(yuǎn)幽獨(dú)、孤芳自賞的高格調(diào)，以問句形式慨嘆之，注入了作者自己的感情。進(jìn)而說水仙可與松、竹、梅“歲寒三友”為伴，更是從時令角度強(qiáng)調(diào)花之操守了。最后，再由虛轉(zhuǎn)實作收。作者所賞之水仙，畢竟只是盆景，故置其于窗明幾凈之中，且焚香以供之。“翠袂”像其綠葉披垂?fàn)?，仍關(guān)合女性形象。直至末三句，才摒棄任何比擬，直描其原形。“幽夢覺”時，本當(dāng)惆悵，忽見“涓涓清露，一枝燈影里”，遂因有此花為伴而大覺欣慰，寫來何等親切！瑞 鶴 仙蔣 捷鄉(xiāng)城見月紺煙迷雁跡①。漸碎鼓零鐘，街喧初息。風(fēng)檠背寒壁②。放冰蟾③，飛到蛛絲簾隙。瓊瑰暗泣④，念鄉(xiāng)關(guān)、霜華似織。漫將身化鶴歸來⑤，忘卻舊游端的⑥?！ g極。蓬壺蕖浸⑦，花院梨溶⑧，醉連春夕?？略屏T弈⑨，櫻桃在⑩，夢難覓。勸清光，乍可幽窗相照?，休照紅樓夜笛。怕人間、換譜伊涼?，素娥未識?！咀⑨尅?①紺：天青色，一種深青帶紅的顏色?！、陂眩簾艏?，也指燈?！、郾福涸铝??！、墉偣灏灯褐^暗泣流淚，淚如珠玉?！蹲髠鳌烦晒吣辏?ldquo;聲伯夢涉洹，或與己瓊瑰食之，泣而為瓊瑰，盈其懷。”?、莼Q歸來：傳說中丁令威事。參見王安石《千秋歲引》“華表語”注?！、薅说模捍_實。句中倒裝于末?！、吲顗兀号钊R、方壺，海中仙山，此指代水中汀洲。蕖，荷花?！、嗷ㄔ豪嫒埽宏淌狻对⒁狻吩姡?ldquo;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fēng)。”?、峥略屏T弈：入云山打柴，看人下完棋?！妒霎愑洝罚簳x王質(zhì)入山打柴，遇仙人對弈，弈罷，斧頭柄（柯）已爛，時逾百年。?、鈾烟以冢骸队详栯s俎》：某夢鄰女贈櫻桃二枚，食后醒來，方知是夢，然枕邊猶有櫻桃核?！?乍可：寧可?！?伊涼：《伊州》《涼州》，皆曲名?！菊Z譯】黃昏時，在天青色的煙靄中，南飛的大雁消失了蹤影。漸漸地已有零零星星的鼓聲和鐘聲響起，市街上的喧鬧開始停息了下來?？吭诤畟岬膲叺墓聼?，在風(fēng)中搖晃。云間露出明月，灑下銀光，透過結(jié)滿蛛絲的簾間空隙照了進(jìn)來。我獨(dú)自暗暗地垂淚，想到今夜鄉(xiāng)關(guān)處處，都將鋪滿白花花的寒霜了。即使我像成仙后化鶴歸來的丁令威，又有什么用？世道已大變了，真的，我把往昔來到故鄉(xiāng)的種種情景都已忘卻。那時候是何等歡樂??！在恍如仙境的汀洲上看水浸新荷，在開滿梨花的院落里賞溶溶月色，我們曾在春夜里歡飲達(dá)旦。但就像古人上山砍柴，觀一局棋完，斧柄已爛；恰如枕上醒來，見夢中吃過的櫻桃，尚有核在，而夢境卻再也找不回來了。我勸月兒，你寧可把清光投向那幽靜的小窗，也別去照那些整夜在紅樓里吹笛尋歡的人。我怕如今人間的樂譜已更換成北方的曲調(diào)了，你嫦娥未必能聽得懂吧！【賞析】南宋亡后，蔣捷曾在外流浪多年。這是他初回故鄉(xiāng)陽羨（今江蘇省宜興市），在夜間望月，觸動故國之思而作的詞。從寫月色與霜華看，當(dāng)是秋夜。詞上片情調(diào)凄惋。從“紺煙迷雁跡”起頭，寫景中有象征意味。這“迷”字，字面上是說看不到南歸的大雁了；但從情緒色彩看，未必沒有自己心境迷惘、迷亂的暗示在。鐘鼓漸起，“街喧初息”，此正夜靜思集之時；風(fēng)燈寒壁，“蛛絲簾隙”，其境況之凄涼可見。夜冷霜華重，恐也有遺民寥落悲苦的寓意在，非只寫自然環(huán)境而已。想起當(dāng)年丁令威化鶴歸來，唱“城郭如故人民非”事，仿佛相似，但又不一樣，化鶴成仙是超脫的，而詞人卻身歷其境，無法從亡國的痛苦中擺脫出來，故用一“漫”字。所謂“忘卻舊游”，實在只是內(nèi)心憤激情緒的反應(yīng)，是氣話，其實他根本無法忘卻。過片用“歡極”二字，領(lǐng)起對昔日情景的回憶，是突兀的，初看不免有點(diǎn)奇怪：上片不是剛說過“忘卻舊游端的”嗎？怎么又記得清清楚楚了呢？所以我們才說他沒有真的“忘卻”。這與杜甫《兵車行》在寫法上有一點(diǎn)很像，杜詩云：“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役夫剛說完豈敢申恨、不敢申恨，接著就滔滔不絕地申述起憤恨來了：“且如去年冬，未收關(guān)西卒。……”蔣詞也正是如此。當(dāng)年在水邊、在院落，“醉連春夕”,，歡樂難陳。豈料樂極悲生，到頭一夢，世間已變，往事難追。將棋罷柯爛和夢食櫻桃而留核兩個典故，熔鑄在一起來表述自身的感受，使句意更為警拔，這也足見作者善用事的語言技巧。末了“勸清光”五句，與上片末人事全非之意相應(yīng)。“紅樓夜笛”，指的是正得勢的新朝權(quán)貴富家，所吹奏之北曲新調(diào)，詞人厭聞，這其實也并不關(guān)樂聲，而只是一種政治上愛憎態(tài)度的表白。怕“素娥未識”，說得風(fēng)趣，也為緊切“望月”主題。賀 新 郎蔣 捷夢冷黃金屋。嘆秦箏、斜鴻陣?yán)铫?，素弦塵撲。化作嬌鶯飛歸去，猶認(rèn)紗窗舊綠。正過雨、荊桃如菽②。此恨難平君知否？似瓊臺、湧起彈棋局③。消瘦影，嫌明燭。 鴛樓碎瀉東西玉④。問芳蹤、何時再展，翠釵難卜。待把宮眉橫云樣，描上生綃畫幅。怕不是、新來妝束。彩扇紅牙今都在⑤，恨無人、解聽開元曲⑥?？昭谛?，倚寒竹⑦?！咀⑨尅竣傩兵欔嚕褐^箏上雁柱斜列如雁陣?！、谇G桃：即櫻桃。菽：豆?！、蹚椘寰郑簭椘迨枪糯囊环N博戲；棋局，棋枰，其形狀是中間隆起，四周低平，故高隆的中心部分以“似瓊臺涌起”來形容。李商隱《柳枝》詩：“玉作彈棋局，中心亦不平。”?、茗x樓：鴛鴦樓，宮中樓殿名。東西玉：又稱“玉東西”，酒杯名?！、菁t牙：漆成紅色的牙板，打節(jié)拍的樂器?！、揲_元：唐玄宗年號，正值唐朝盛世。?、咭泻瘢憾鸥Α都讶恕吩姡?ldquo;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語譯】重返黃金屋的夢想早已冷卻?？蓢@她昔日彈奏過的秦箏上，斜列著的雁柱和根根絲弦都已蒙上了灰塵。要是她的精魂還能化作嬌小的黃鶯兒飛回去的話，一定還能認(rèn)出那紗窗上舊有的綠色，也許還能看到一場春雨下過，櫻桃已結(jié)出了如豆的顆粒。這憾恨呵，是永難平息的，你可知道？就像玩賭博用彈棋局上有一座玉臺隆起，它的中心是不平的。我的身影已消瘦得可憐，便嫌燭光太亮，照見了自己。,鴛鴦樓上玉酒杯已經(jīng)打碎，散落在地，我問你消失的芳蹤何時再能重現(xiàn)，我用翠釵占卜，也得不到回答。我打算將你額前橫著纖云般宮眉的芳容，用丹青描繪在生綃上，以完成一幅畫像，恐怕那也只是舊時的裝束，不是新流行的式樣。彩繪歌扇、紅牙檁板，如今都還保存著，恨就恨沒有人還能聽我再唱開元時代的歌曲了。我無可奈何地以翠袖掩面而哭泣，當(dāng)天寒日暮獨(dú)自倚在修竹旁的時候。【賞析】這首抒寫故國之思的詞作，利用了詞體傳統(tǒng)的婉約風(fēng)格進(jìn)行構(gòu)思，寫得很有新意。作者虛構(gòu)一位已消逝了的美人，其身份像是皇后或公主，作為已滅亡的故國的象征。而把自己設(shè)想成她昔日親近的侍兒女伴，尚留在現(xiàn)實世界里，苦苦地思念著她的女主人。首句“夢冷黃金屋”，便交待了人物的身份、地位和處境。李白詩云：“漢帝重阿嬌，貯之黃金屋。”（《妾命薄》）阿嬌即漢武帝的陳皇后。這“黃金屋”，可以視作南宋繁華往昔的象征；如今早已是夢斷難回了，就連主人彈過的秦箏，也塵封土積，成了遺跡，睹物思人，能不凄然？炎帝之女溺海后，化作精衛(wèi)，這里想像其精魂“化作嬌鶯”自好，她并非決心要填平東海者，卻又是承“秦箏”“素弦”想來，所謂“弦上黃鶯語”（韋莊《菩薩蠻》）是也。古人閨房居室喜綠窗紗，故有“綠窗人似花”（同上）、“蟲聲新透綠窗紗”（劉方平《月夜》）等語。認(rèn)出舊居已令人動情，更兼“荊桃如菽”，春色可憐，自然情更不堪。蔣捷喜歡描寫櫻桃，其《一剪梅》詞“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數(shù)句，頗為人們所傳誦。這些美好的想像中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都為下文積蓄著感情。“此恨難平君知否？”在通篇都以婉曲含蓄的語言來表述中，出此一句直抒胸臆的話，尤顯得感情分量的沉重；再用反問句，又加比喻以強(qiáng)調(diào)之，可知它是全詞的主旋律。下闋以玉杯破碎興起人亡，頗具悲劇色彩（日語尚稱“犧牲”為“玉碎”）。“芳蹤”已逝，“再展”之期“難卜”，此女伴無可奈何之時也。古人占卜，往往只簡單問是非吉兇，所以花可占卜，錢可占卜，翠釵亦可占卜。重來既無望，遂思手繪其肖像以作存念。“宮眉”二字，再點(diǎn)其昔居禁中身份。“生綃”是未經(jīng)水煮的絲織品，專供作畫之用。“怕不是、新來妝束”句，又有深意。作者不愿隨波逐流以趨時尚之志趣，于此可見。“彩扇紅牙”，唱曲所用之具，昔曾侍奉女主人，今已無用武之地，因所習(xí)開元舊曲，已“無人解聽”矣！多少感慨，寫出故國之思竟已無人理解的悲哀！所以唯有如杜詩所寫之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自甘貧困寂寞而已。“掩袖”已說悲啼，更著一“空”字，愈見其處境之可悲。女 冠 子蔣 捷元 夕,蕙花香也。雪晴池館如畫。春風(fēng)飛到，寶釵樓上①，一片笙簫，琉璃光射②。而今燈漫掛。不是暗塵明月③，那時元夜。況年來、心懶意怯，羞與蛾兒爭耍④。 江城人悄初更打。問繁華誰解，再向天公借？剔殘紅灺⑤。但夢里隱隱，鈿車羅帕⑥。吳箋銀粉砑⑦。待把舊家風(fēng)景，寫成閑話。笑綠鬟鄰女，倚窗猶唱，夕陽西下⑧?！咀⑨尅竣賹氣O樓：本咸陽酒樓名，此泛指歌館酒樓?！、诹鹆В褐噶鹆Р薀?。?、郯祲m明月：唐蘇味道《上元》詩：“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芏陜海簨D女頭戴的彩花?！、轂拢阂糁x，燭的余燼?！、掴氒嚵_帕：周邦彥《解語花·上元》：“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唔迹阂翦?，碾；以石碾磨紙、布、皮革等物，使之光滑，叫砑光?！、嘞﹃栁飨拢悍吨堋秾毝ΜF(xiàn)》：“夕陽西下，暮靄紅隘，香風(fēng)羅綺。”詞寫元夕盛況?！菊Z譯】蘭蕙花香，雪霽天晴，池水映著樓館，風(fēng)景如畫。春風(fēng)飛到豪華的酒家高樓上，那里是笙簫齊奏，熱鬧非凡，琉璃彩燈，光華四射。而眼前的元宵節(jié)呢，只不過是胡亂地將燈掛上，早不是那盛世年代暗塵隨馬、明月逐人的繁榮景象了。何況年來我心情懶怠，怕拋頭露面，也不好意思出去，跟那些頭戴彩花的姑娘們一道，爭著看熱鬧戲耍。江邊的城市，初更敲響時，人聲已靜，試問有誰能再向老天爺借來當(dāng)年的繁華？我剔除紅燭燃盡后的余燼入睡，只有在夢中還隱隱約約能看到飾著金花的豪華車輛和佩帶著香羅手帕的盛裝仕女。吳地的箋紙碾著光閃閃的銀粉，我準(zhǔn)備將往昔臨安元夕的風(fēng)光景物都記載下來，寫成能供人閑聊的故事。我不禁笑了，因為我聽到鄰居的那位年輕姑娘，靠著窗子還在唱“夕陽西下”那早已過了時的元宵老調(diào)?！举p析】這首元夕詞寫于宋亡之后。作者在臨安經(jīng)歷了兩個朝代景況全然不同的元夕，就在這首詞中把今昔的元夕作了對比，藉此發(fā)抒自己對故國的眷戀之情。詞開頭“蕙花香也”到“琉璃光射”六句，寫的是南宋時臨安元夕的盛況。所以寫得花香雪霽，風(fēng)光如畫。夜晚的酒樓上，更是樂聲喧闐，光彩奪目，與下文以冷冷的不屑語氣說出來的“而今燈漫掛”五字，形成鮮明對照。也因有“而今”句，方知前面所述的是舊事。如今景況既如此冷清，似無可再寫，卻又寫出四五句來。先用排除法說今非昔比，倒在說“今”中又帶出“昔”來，將蘇味道寫元夕的很有名的兩句詩，壓縮為“暗塵明月”四字，來概括“那時元夜”，前面加“不是”二字，便成了“而今”。這是一層，說客觀景象；再說主觀心情也不好。寫來與李清照《永遇樂》“如今憔悴，風(fēng)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是同樣的心態(tài)。,過片先承前，說眼前元夕冷落。“江城”，指臨安，因城在錢塘江畔，故謂。“初更打”，為時尚早，而已是“人悄”夜靜了，與當(dāng)年弛禁歡慶，通宵達(dá)旦，不可同日而語。故接以問句深深感嘆之。“繁華”二字，于句意當(dāng)置于“借”字之后，雖為押韻而倒裝，句子反因之而峭健。“剔殘紅灺”，謂夜深入睡?，F(xiàn)實既是冷酷的，唯求之于夢中再現(xiàn)昔日之輝煌。夢境醒時難覓，則生“把舊家風(fēng)景，寫成閑話”之想。因文字畢竟只在紙上，于事無補(bǔ)，故謙稱“閑話”，猶詩人詞家慣把自己的家國之恨稱為“閑愁”。方此時，忽聞鄰女唱宋代元宵舊曲（范周，北宋人），想到如我之迂拙背時而拳拳不忘故國者，居然尚有其人，且竟是“綠鬟”（烏髪）少女，實在有點(diǎn)出乎意外，所以要“笑”。其實，這也是作者借笑他人而在作苦澀的自嘲。高 陽 臺張 炎西湖春感接葉巢鶯①，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②。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fēng)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泠③，一抹荒煙?！ ‘?dāng)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④，草暗斜川⑤。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xù)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杜鵑。【注釋】①“接葉”句：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詩：“卑枝低結(jié)子，接葉暗巢鶯。” ②斷橋：在西湖白堤的東北一端，近寶石山?！、畚縻觯簶蛎谖骱律轿鱾?cè)。?、茼f曲：在長安南皇子陂西，唐代諸韋世居于此，故名。借指甲第富宅。?、菪贝ǎ涸诮餍亲涌h，陶淵明曾作《游斜川詩》。借指文人雅集處?！菊Z譯】茂密的樹葉中有黃鶯筑巢，湖面的微波翻卷著飄落的柳絮，夕陽斜照時斷橋邊聚集了游湖歸來的船只。一年中這樣的游覽能有幾次呢？再要看花又得等到明年了。東風(fēng)啊，你暫且與薔薇花為伴停一停吧，因為到薔薇花開時，春天也已到讓人憐惜的地步了！更凄慘的是，濃綠密布的西泠橋邊，也只能見一抹荒涼的煙靄了。,當(dāng)年的燕子不知飛向何處，只有密密的青苔長滿了昔日豪門富戶的聚居處，深深的荒草遮暗了游客文人們常來雅集的地方。我還聽說那種新近才有的憂愁，現(xiàn)在也已傳到沙鷗的身上了。我無心再去繼續(xù)做那以往笙歌游樂的夢，只是關(guān)上一道道的門，喝上點(diǎn)酒，悠閑地去睡大覺。請別把窗簾打開，我怕看到花兒在飛去，也怕聽見杜鵑在悲鳴?！举p析】在這首題為“西湖春感”的詞中，作者以傷春的形式來抒發(fā)亡國之痛。“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是湖山春欲暮之景，“夕陽斷橋歸船”，又是一天將盡之時，作者悵然欲愁心態(tài)已暗暗從寫景中透出。周密曾記游人春日泛湖之情景，謂游船多自南至北，至午則紛紛入西泠里湖，向晚盡出斷橋駢集（可參見其《曲游春》一詞的說明）。“夕陽”句正反映了當(dāng)時的實況。接兩句點(diǎn)出春暮花稀，芳意都盡。妙在“能幾番游”句承前“歸船”，“看花又是明年”句啟后欲留春住意。“東風(fēng)”二句，寫得癡情可憐，曲折委婉的筆法，非他人能有。末三句更轉(zhuǎn)進(jìn)一層。西泠橋東傍孤山，北連葛嶺山麓，水通里外湖，正處于“萬綠”叢中，為西湖游覽之中心地段。今只見“一抹荒煙”，其寥落荒涼之象，能不令人“凄然”！換頭“當(dāng)年燕子知何處”，語氣與上片結(jié)句緊相連續(xù)，暗用“舊時王謝堂前燕”意，故回答是“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唐民諺云：“城南韋、杜，去天尺五。”謂此二家，門閥極高，氣焰熏天，故以“韋曲”借作豪門甲宅的代表；“斜川”也是借指游人雅集之勝地。如今唯見“苔深”“草暗”，這是上片“一抹荒煙”的繼續(xù)發(fā)揮。然后說到愁，卻又偏不說自己，而用“見說”，是聽人家說的；也不說人愁，而說鷗愁。悠閑的鷗鳥通常是遠(yuǎn)離世囂、自由自在的象征，但由于人的主觀感情的輻射，看去似乎也有人愁緒；鷗尚有愁，況人乎？愁而曰“新”，正因故國已變新朝也。這以后，才轉(zhuǎn)入正面說自己。閉門謝客，“淺醉閑眠”，以便能在遺忘中求得安寧。這雖不免有點(diǎn)頹唐消沉，逃避現(xiàn)實，但畢竟是出于亡國之痛難排，出于無奈，不如此，又能怎樣呢？末三句，“飛花”“啼鵑”，與發(fā)端“巢鶯”、“卷絮”相應(yīng)，是春去也是悲悼的意象，因而詞人“怕見”“怕聽”，以祈求語氣寫出，尤能傳神。渡 江 云張 炎久客山陰，王菊存問予近作，書以寄之①山空天入海，倚樓望極，風(fēng)急暮潮初。一簾鳩外雨，幾處閑田，隔水動春鋤。新煙禁柳，想如今、綠到西湖。猶記得、當(dāng)年深隱，門掩兩三株?！ 〕钣??；闹薰配英?，斷梗疏萍，更漂流何處？空自覺、圍羞帶減，影怯燈孤。長疑即見桃花面③，甚近來、翻致無書？書縱遠(yuǎn)，如何夢也都無？【注釋】①王菊存：未詳，當(dāng)是作者友人。題序一本作：“山陰久客，一再逢春，回憶西杭，渺然愁思。”?、阡樱浩郑?。?、厶一妫河么拮o(hù)事，參見晏殊《清平樂》“人面”句注?！菊Z譯】春山空寂，天的低遠(yuǎn)處與大海相接，我倚樓極目眺望，風(fēng)很急，晚潮已開始上漲。簾外斑鳩的叫聲中雨在下，有幾處空閑的田里，有人趁春天到來已隔著水在動鋤翻土了。我想如今禁苑里的新柳該已煙濛濛地綠遍西湖了吧。還記得當(dāng)年深深地隱居不出時，我那關(guān)著的院門內(nèi)也有過兩三株柳樹。我滿懷愁緒。在這荒涼的汀洲上、古老的水浦邊，我像折斷的草梗、吹散的浮萍，不知還要漂流到何處去。徒然地自己發(fā)現(xiàn)腰圍已瘦得難以見人，衣帶也一天比一天減短了，自顧身影就膽怯，面對青燈覺孤單。我常常疑心立即能見到心上人，怎么近來反而書信也沒有了呢？縱然書信因為路遠(yuǎn)難到，為什么連夢也沒有呢？【賞析】張炎少小時，生活優(yōu)裕歡快，壯年后，卻勞碌偃蹇、坎坷不幸。史料稱其曾以藝北游，不遇而歸，家居十年。久之，又東游山陰、四明、天臺間，似亦無機(jī)遇，后復(fù)至鄞，設(shè)肆賣卜，遂以落拓而終。這首自嘆身世的詞，應(yīng)是其漫游浙東、旅居江畔時所作。詞先從倚樓眺望寫起。山空天低，海風(fēng)晚急，江潮涌起。景物與落寞空虛、渺然愁思的心境完全一致。接著三句，再繪田間農(nóng)夫趁春雨泥融，動鋤翻土的畫面。從農(nóng)家及時耕作來襯托自己生活的不安定。“一簾鳩外雨”“隔水動春鋤”，琢句精巧，同時點(diǎn)明了時令、氣候。“新煙”以下，轉(zhuǎn)為對昔日久居之臨安的想念。“新煙禁柳”，即禁苑新柳，杭州是皇家林苑之所在，“煙”即“柳”，當(dāng)兩者并用的時候。“想如今”云云，因早已熟悉，故西湖景象不待見而可知。煙柳從上文春雨聯(lián)想而來，又借柳念及曾多年隱居的生活，說那時家中有幾株楊柳，我也還記得。“深隱”與“門掩”，緊相關(guān)連，用字不茍。思念西湖與家院，也都為襯托自己羈旅西東的心情。下片轉(zhuǎn)為直接抒情。“愁余”二字一頓。語出《九歌·湘君》“目眇眇兮愁余”。“荒洲古溆”，眼前所在之地；“斷梗疏萍”，自己游子生活的比喻。“更漂流何處？”問得十分可憐。“空自覺”二句，說明知憔悴瘦損，孤苦無依，又能怎樣？故加“空”字。“圍”因瘦而“羞”于見人，“帶”因移孔而“減”,了長度；對燈顧影，自憐孤怯。句子都經(jīng)過精心打磨。末了說心里總存著佳期即至的熱望，誰知一而再地失望，以至都到了絕望的地步。“桃花面”、寄“書”云云，恐非真為麗人而發(fā)，當(dāng)是其尋求機(jī)遇而不斷遭挫折的假托詞。所以“書縱遠(yuǎn)，如何夢也都無”的怨恨，雖與小晏《阮郎歸》“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在說法上有點(diǎn)相似，但其所指內(nèi)涵，實在是不同的。八聲甘州張 炎辛卯歲，沈堯道同余北歸，各處杭、越。逾歲，堯道來問寂寞，語笑數(shù)日，又復(fù)別去。賦此曲，并寄趙學(xué)舟①?！ ∮浻耜P(guān)踏雪事清游②，寒氣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長河飲馬，此意悠悠。短夢依然江表③，老淚灑西州④。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載取白云歸去，問誰留楚佩，弄影中洲⑤？折蘆花贈遠(yuǎn)，零落一身秋。向?qū)こ！⒁皹蛄魉?，待招來、不是舊沙鷗。空懷感，有斜陽處，卻怕登樓?！咀⑨尅竣傩撩畾q：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1291），是年，張炎等人北行歸來。沈堯道：名欽，字號秋江，張炎之友，北歸后居杭，張居于越（今紹興市）。趙學(xué)舟：名與仁，字元父，學(xué)舟其號。上年，與張、沈等結(jié)伴同赴元大都（今北京），為朝廷繕寫金字《藏經(jīng)》。“趙學(xué)舟”，一本作“曾心傳（名遇）”，也是同往元都寫經(jīng)的人?！、谟耜P(guān)：玉門關(guān)，借代北方?！、劢恚航?。?、軠I灑西州：西州，古城在今南京西。晉羊曇受知遇于謝安，謝扶病還都時曾從西州城門入，謝死后，羊避而不經(jīng)西州路，后醉而誤至西州門，痛哭而返。此借來寫見故國而生悲?！、?ldquo;問誰”二句：《九歌·湘君》：“遺余佩兮澧浦”，“蹇誰留兮中洲？”借以說有人眷念，盼他早歸?！菊Z譯】記得前年在遙遠(yuǎn)的北方，我們踏著積雪，曾作過一次很有意思的游歷。那邊寒氣襲人，幾乎把皮袍都凍裂了。我們沿著一片光禿禿的樹林，行走在古老的道路上，又讓馬兒在黃河邊飲水憩息，這番情景，總會讓我常常想起。夢是短暫的，我們終于依舊回到了江南，在經(jīng)過故國臨安時，不免悲從中來，使我為之老淚橫流。此后，我雖無一字題詠，但我的心情，倒使落葉也為我發(fā)愁了。,你要回臨安去過那坐看白云的高人生活了，請問是誰在眷念著你，為你弄影等待于湖上呢？我只能折一枝蘆花贈給你這遠(yuǎn)去的貴客，我這個倒霉的人哪，也像蘆花一樣只有秋天的蕭索衰頹之氣了。日后，我想要隨意找?guī)讉€人來作伴，能來的也都不是故交老友了。我徒然心存感慨，卻怕在夕陽即將西下時去登樓眺望?！举p析】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六月，朝廷征集了一批文人來到燕都繕寫金字《藏經(jīng)》，張炎等數(shù)人結(jié)伴前去應(yīng)征。對于張炎的北行，說他是想去謀求官職，是沒有根據(jù)的；說他可能是被迫而去，似乎也不必，且從詞中稱此行為“清游”看，也不像。有亡國之痛的人并不都是文天祥。張炎不仕新朝，也“深隱”過，但要吃飯，也還得尋找謀生的機(jī)會。他北歸后，東游山陰、四明、天臺，也為此。后來再至鄞時，甚至不惜“設(shè)肆賣卜”，為的是能活下去。這就是現(xiàn)實。文人憑藝去為政府寫經(jīng)，這實在與賣字畫差不多，所以應(yīng)該說是自愿的。藉此行去碰碰運(yùn)氣，再另尋出路的想法也會有，這并不丟人。事實上，他們次年也就“北歸”回江南了。此詞是再“逾歲”所作，即至元二十九年（1292）秋，作者客居山陰之時。前四句追溯與友同往燕都情景。冰天雪地，枯林古道，寒襲貂裘，馬飲長河，敘來詞氣甚壯。“此意悠悠”，謂此行想起來令人久久神往，或此番情景常令人遐想。“悠悠”，久遠(yuǎn)之義，本常語，如“思悠悠”“恨悠悠”“水悠悠”等皆是。有人大概以為入燕都不該情緒這么高，便與《詩經(jīng)》中“悠悠蒼天”一詩掛鉤，說是寫“黍離之悲”，這怕是看走了眼。其實他們此行目標(biāo)、至燕都如何，詞中只字未提，而只是寫北地風(fēng)光奇異、經(jīng)歷很不平常（對初次去的南方人來說，更是如此），這就已經(jīng)表明他們關(guān)注的是什么，也就是態(tài)度了。倘真一路憂心忡忡，就不會把此行當(dāng)作“清游”，也不會寫得如此氣勢豪邁了。“短夢”兩句，轉(zhuǎn)入“北歸”正題。此行雖增見聞，但并不像預(yù)期的可能有找到出路的機(jī)遇，次年即已重返江南，故比之為“短夢”（以為是“惡夢”則太過）。“老淚灑西州”，其時，張炎已四十四歲。西州，當(dāng)借指路過的臨安（張正居山陰）。此地棖觸之多，自不待言。“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是至越后閑居狀況，因寂寂無聞，故明年有老友來問。無一字題詠，非不愁也，正愁之甚也。“落葉都愁”與前詞新愁“也到鷗邊”寫法同。換頭“載取白云歸去”，即申序文“又復(fù)別去”意。王維《送別》詩云：“但去莫復(fù)問，白云無盡時。”作者謂沈堯道此去歸臥西湖，得坐看白云起，正高人之大好去處。然數(shù)日語笑，能不留戀？故又作諧語“問誰留楚佩，弄影中洲？”意思說，是否湖上有人眷念，正在等待著你啊？若說是指作者自己，則與“問誰”語氣不合。人們折柳以贈別，折梅以寄相思，此則“折蘆花贈遠(yuǎn)”，亦別出心裁，然凄涼無慰之心情，也只有蘆花足以表達(dá)。“零落一身秋”雙綰人與花。“向?qū)こ?rdquo;二句，嘆別后已無舊交故人可傾吐心曲的了。“野橋流水”，所客居的山陰環(huán)境，從“蘆花”想來，也為“舊沙鷗”（比喻老友）而設(shè)，其實也就是指附近的尋常百姓人家。末用怕登樓見夕陽西下的斷腸景象收束，悲涼之意，與發(fā)端之壯詞相對應(yīng)，形成了頗有幾分像稼軒的風(fēng)格。,解 連 環(huán)張 炎孤 雁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①，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yuǎn)。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diǎn)。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②，故人心眼?！ ≌l憐旅愁荏苒③？漫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yīng)轉(zhuǎn)④。暮雨相呼⑤，怕驀地、玉關(guān)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咀⑨尅竣儆潞粒禾拼尥俊豆卵恪吩姡?ldquo;暮雨相呼疾，寒塘欲下遲。”?、跉垰謸硌河锰K武雁足系書事?！、圮筌郏簳r光漸漸過去?！、苋コ虘?yīng)轉(zhuǎn)：鴻雁候鳥，秋來南飛，春至北歸，故曰“春前去程應(yīng)轉(zhuǎn)”?！、菽河晗嗪簦阂娮ⅱ?。【語譯】瀟湘楚水之上，暮色蒼茫，天已向晚。一只離群萬里的孤雁，正惆悵不已，當(dāng)它恍然驚覺自己已與隊伍失散了的時候。它顧影自憐，想要飛下寒塘去棲息，看看四周，只見白沙枯草，秋水平靜，天宇遼遠(yuǎn)。一只雁兒排不成字，寫不成信，能給人捎去的也只有相思一點(diǎn)。我料它遲疑不決地已耽誤了一心歸漢的蘇武那樣的老朋友的心愿。有誰能憐惜羈旅者的愁思隨時光而漸增呢？徒然聽得深夜靜悄悄的長門宮里，錦箏彈奏出一片哀怨。雁兒想：自己的伴侶現(xiàn)在一定還棲宿在蘆花叢中，它也一定想過，春天到來之前，南飛的旅程該回轉(zhuǎn)向北飛了。我會不管暮雨霏霏，一路上急急地相呼，我怕突然會在玉門關(guān)外又重新與它見面，那時，我不會羞愧遇到半卷的畫簾中歸來的幸福雙燕。【賞析】詠物詞中的上乘之作，必定在出色地描寫所詠之物的同時，還能有啟人聯(lián)想的思想寄托。張炎的這首孤雁詞即是如此。作者在很大程度上，把自己比喻了一只孤雁。,首句先布好環(huán)境。詩詞中多“雁聲還過瀟湘去”“衡陽雁去無留意”之類句子，皆湖南事，故首點(diǎn)“楚”。“悵離群”至“水平天遠(yuǎn)”五六句，寫其失群離散、驚恐自憐的情景。其中前九字二句，猶描摹入化，詞意前后句倒裝。“顧影”寫“孤”字之神，用“欲下寒塘遲”詩句，減一“遲”字，而遲疑徘徊之狀，卻能從其后九字的寫景中見出。“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diǎn)。”從“雁字”、“雁書”想來，雁陣排列，或成“人”字，或成“一”字；孤雁排不成字，自然也就“寫不成書”，寄不成書。與“雁字”的字形筆畫比，孤雁只能算是一“點(diǎn)”，所以說“只寄得相思一點(diǎn)”。妙語巧思，膾炙人口。張炎也因這兩句而獲得了“張孤雁”的稱呼。“殘氈擁雪”，因北海牧羊之蘇武有雁足傳書、得以歸漢事，便藉以寄托自己對宋室的存念。孤雁迷途彷徨，故曰“因循誤了”。過片“誰憐旅愁荏苒”句，雙關(guān)自己和孤雁，彼此同是漂泊無歸者。“誰憐”之問，又用一“漫”（空有、徒聞）字帶出長門彈箏兩句來。張先詞有“玉柱斜飛雁”句，寫箏所以貼雁。長門之怨，思君而不得見也，也與用蘇武事所寄之悲感同。“想伴侶”至末了，別開生面，另立新場。“想伴侶、猶宿蘆花”，是孤雁思伴；“也曾念春前、去程應(yīng)轉(zhuǎn)”，是說伴侶也在思忖，它之所以苦苦盼“春前”能“轉(zhuǎn)”“程”飛回北方，無非是希冀到原地或能僥幸再見中途失散之情侶，然又從孤雁想像中出。“暮雨相呼”，已不知是孤雁呼伴，還是伴呼孤雁，或者竟是彼此都在呼喚對方吧！“怕驀地、玉關(guān)重見”，言經(jīng)歷如此劫難，竟得破鏡重圓，當(dāng)不知如何悲喜交集了。明明是狂喜，卻用一“怕”字，刻畫心態(tài)，真能入木三分！結(jié)兩句亦精彩，畫簾中之雙燕，本是幸運(yùn)的一對，今不說“未羨他”，而偏說“未羞他”，令人想像雙雁重逢時，雖毛羽零落，憔悴瘦損，亦定是交頸而鳴、喜極而泣，豈慮見笑于雙燕而害羞哉！寫苦盡甘來，又何等酣暢淋漓！雖則這不過是作者美好的愿望和幻想。疏 影①張 炎詠 荷 葉碧圓自潔。向淺洲遠(yuǎn)浦②，亭亭清絕。猶有遺簪③，不展秋心，能卷幾多炎熱？鴛鴦密語同傾蓋④，且莫與、浣紗人說⑤。恐怨歌、忽斷花風(fēng)⑥，碎卻翠云千疊?！ 』厥桩?dāng)年漢舞，怕飛去漫皺，留仙裙折⑦。戀戀青衫，猶染枯香，還嘆鬢絲飄雪。盤心清露如鉛水，又一夜、西風(fēng)吹折。喜靜看、匹練飛光，倒瀉半湖明月。,【注釋】①疏影：亦作“綠意”。張炎《山中白云》有《紅情》、《綠意》兩詞，序云：“《疏影》《暗香》，姜白石為梅著語，因易之曰《紅情》《綠意》，以荷花、荷葉詠之。”?、谄郑阂槐咀?ldquo;渚”?！、圻z簪：喻卷心荷葉?！、軆A蓋：古時朋友途中相遇，駐車傾其車蓋，出而交談?！、?ldquo;且莫與”句：唐鄭谷《蓮葉》詩：“多謝浣紗人未折，雨中留得蓋鴛鴦。”?、迶嗷L(fēng)：花開有時，故有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之說。此以斷了花風(fēng)喻荷花被攀折?！、?ldquo;回首”三句：《趙后外傳》：“后歌‘歸風(fēng)送遠(yuǎn)’之曲，帝以文犀箸擊玉甌。酒酣，風(fēng)起，后揚(yáng)袖曰：‘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帝令左右持其裙。久之，風(fēng)止，裙為之皺。后曰：‘帝恩我，使我仙去不得。’他日，宮姝或襞裙為皺，號留仙裙。”【語譯】碧綠的圓葉，自是一塵不染。在清淺的洲邊和遠(yuǎn)處的水濱，它亭亭玉立，一望清絕。尚有如誰遺落的碧玉簪似的嫩葉芽，它不肯展開秋心，可又能卷得住多少炎熱的日子呢？鴛鴦在葉下講著悄悄話，如故人相遇，彼此一同傾側(cè)綠色的車蓋。請暫且不要告訴浣紗的姑娘，恐怕她們唱著怨歌，忽然動手攀摘起來，如斷了花信風(fēng)似的，使這千疊翠云都因此而破損了。回想當(dāng)年漢宮里趙后起舞，皇帝怕她會隨風(fēng)飛去，胡亂地讓人把她翠綠的留仙裙也給弄皺了。身穿青衫的詩人，總對它戀戀不舍，衣上還染著枯荷的香氣，又感嘆自己的鬢髪都已飄滿了白雪。翠盤的中心蓄著清露，看去如同鉛水一樣發(fā)亮。可惜又在一夜之間都被西風(fēng)吹折了。最叫人欣喜的是，靜觀天上飛來的銀光，如同一匹白練，倒瀉在荷塘里，讓半湖水中都輝映著明月?！举p析】詠物固須避免就物言物，但也不可處處都深求其微言大義。寄情寓興，應(yīng)該是廣義的。過于穿鑿，反致失卻本意，倒不好了。張惠言云：“此傷君子負(fù)枉而死，蓋似李綱、趙鼎之流。‘回首當(dāng)年漢舞’云者，言其自結(jié)主知，不肯遠(yuǎn)引。結(jié)語喜其已死而心得白也。”（《詞選》）此語筆者不敢茍同，所以寧可淺說。起三句正面總說荷葉：“碧”“圓”，是荷葉的形象；“潔”，是荷葉的特點(diǎn)；“洲”“浦”，是荷生長的環(huán)境；“亭亭”，是它的風(fēng)姿；“清絕”，是它的品格。然從特寫初生未展的荷葉，以“（碧玉）簪”為喻，可與錢珝以“冷燭無煙綠蠟干”狀未展芭蕉媲美。“遺”字，若就荷葉生長的時節(jié)來說，是已屬剩余之意，因時已至秋（故稱葉心為“秋心”，凄然之心也），故接以“能卷幾多炎熱？”“卷”字，是借初葉之形來說它欲留住炎夏。這怎么可能呢！熱日無多，寒風(fēng)將至，此中似寄托著詞人自身的感慨。再后四句，化用了鄭谷“多謝浣紗人未折，雨中留得蓋鴛鴦”詩意，然從容說來，語同己出。“傾蓋”之喻，比鄭詩只多一字，卻機(jī)杼別出，饒有風(fēng)趣。以“翠云千疊”比荷塘綠葉之濃密，也極恰當(dāng)。下闋過片三句，用歷史故事。以趙后之舞來詠荷葉，當(dāng)從綠羅裙想來。吾師蔣禮鴻有題畫荷詩云：“荷花憐惜泥中藕，擺弄清風(fēng)不肯飛。”,因思以荷比隹人，則花其姿容，葉其翠裙乎？趙后欲乘風(fēng)飛去，其裙裾被牽而留皺折，正可比花欲謝而葉稍萎。“戀戀青衫”三句，似言潦倒之文士詩人，亦留情于枯荷，李商隱“留得枯荷聽雨聲”之句，被寫入《紅樓夢》，則“猶染枯香”四字，或即指此吧？“盤心”句用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事，以荷葉比承露盤，故易原詩中“清淚如鉛水”為“清露如鉛水”。蓮葉終被折于“一夜西風(fēng)”，猶銅人終被拆于轄車魏官。這又是可寓亡國傷痛的地方。末了以匹練秋光，倒瀉水中，寫荷塘月色，已是荷被吹折之后，詞人通過他描繪的景象告訴我們，雖花葉都盡，而明月長在，秋光似畫。因意識到荷葉“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所以覺可“喜”也。以此回應(yīng)發(fā)端“自潔”“清絕”，使荷葉之品格精神，得到了進(jìn)一步的升華。月 下 笛張 炎孤游萬竹山中，閑門落葉，愁思黯然，因動《黍離》之感，時寓甬東積翠山舍①萬里孤云，清游漸遠(yuǎn)，故人何處？寒窗夢里，猶記經(jīng)行舊時路。連昌約略無多柳②，第一是、難聽夜雨。漫驚回凄悄，相看燭影，擁衾無語?！ 埦w③。歸何暮？半零落依依，斷橋鷗鷺。天涯倦旅，此時心事良苦。只愁重灑西州淚④，問杜曲⑤、人家在否？恐翠袖天寒，猶倚梅花那樹?！咀⑨尅竣偃f竹山：當(dāng)在甬江以東、亦即今寧波市以東的鄞縣境內(nèi)。與《赤城志》所載的天臺西南四十五里的萬竹山無涉；又其所寓之“積翠山舍”也只是寓舍之名，或以為積翠山在定海縣，定海隔海，屬舟山，不能稱甬東。《黍離》之感，故國之思也，參見姜夔《揚(yáng)州慢》注。?、谶B昌：唐高宗所置之別宮名，在河南宜陽縣，多植柳，元稹有《連昌宮詞》。?、蹚埦w：南齊人，少有文才，風(fēng)姿清雅。齊武帝時，人獻(xiàn)蜀柳數(shù)株，植殿前，帝常玩嗟之曰：“楊柳風(fēng)流可愛，似張緒當(dāng)年。”?、芪髦轀I：見前《八聲甘州》注?！、荻徘涸陂L安縣南，唐時杜氏世居于此。借指南宋臨安大家貴族聚居地。【語譯】我像萬里長空的一片孤云，當(dāng)年結(jié)伴北行“踏雪事清游”,的事已逐漸遙遠(yuǎn)，那些老朋友們?nèi)缃穸荚谀睦锬?？我在山舍的寒窗里，做夢也還記得從前一路走過的地方。臨安故宮里已幾乎沒有多少楊柳了。最難忍受的是獨(dú)自夜聽雨聲了。這場夢胡亂地被驚醒后，只覺一片凄然寂靜，我對著燭光發(fā)呆，擁著被子睡覺，心里的話能跟誰去說呢？當(dāng)年的我，就像翩翩美少年張緒。但我歸來得太晚了！已大半零落了啊，我依依眷念著老朋友們——那斷橋邊的鷗鷺。我已倦于天涯漂泊，此刻又有心事，實在是太痛苦了。我只愁再到臨安，會因又一次觸動傷心的回憶而痛哭。請問那戶居住在貴族區(qū)的人家，現(xiàn)在還在嗎？我恐怕她已淪落為貧家女子了，在大冷天里還衣衫單薄地靠在那株梅花樹邊?！举p析】張炎自那年與幾位友人結(jié)伴北行，去“玉關(guān)踏雪事清游”歸來后，先閑居山陰，以后又東游至甬，還到過天臺。從史書說他“后復(fù)至鄞，設(shè)肆賣卜，遂以落拓而終”看，他初到甬時，當(dāng)寓居于鄞。那里是甬江東岸，天臺山脈的北端，山間松竹茂繁，即今寶幢、天童一帶。這首詞，應(yīng)該就是那時候?qū)懙?。上闋寫客居寂寞中回想往事和懷念故人。?ldquo;萬里孤云”起興，是眺望遠(yuǎn)天，遐想聯(lián)翩之狀，孤身漂泊無定之形象在焉。“清游”一詞，其《八聲甘州》中曾用，指的是北行燕都事。那一次“經(jīng)行”路上感受頗深，且有幾位好友結(jié)伴同行，不乏言笑之歡，與眼前孤身獨(dú)處大不一樣，所以十分懷念。但這早已是事過境遷了，故曰“漸遠(yuǎn)”。北歸后，“故人”都各自分散；居越“逾歲”時，尚有沈堯道前來“問寂寞”，而今自處深山，更不知他們都在“何處”了。“寒窗”二字，說所寓之“積翠山舍”。“猶記”“舊時路”，其中也包括“老淚灑西州”的臨安，故接以“連昌”二句。元稹《連昌宮詞》通過連昌宮今昔變化，寫唐王朝經(jīng)亂后的衰頹寥落，故用以比南宋臨安殘破后的宮禁，只說“約略無多柳”已足，西湖之荒蕪自可想見。三更桐雨、夜雨聞鈴，都是相思斷腸時分，所以這里也說“第一是、難聽夜雨”。“漫驚回”三句，兜回到眼前。“驚回”遙接“夢里”，一絲不亂?？礌T擁衾、凄悄無語，極寫自己幽居地僻，“愁思黯然”。詞寫“動黍離之感”，故下闋以特寫臨安事為主，其中換頭四句是以前經(jīng)行時所見和感觸，結(jié)尾四句則是預(yù)想重游故地的心情和此時的惦念。張炎少小時曾過著錦衣駿馬馳騁于西湖之上的貴公子生活，故以張緒自比。齊武帝見楊柳“風(fēng)流可愛”而想到“似張緒當(dāng)年”，所以張炎見宮苑“無多柳”而興“歸何暮”之嘆，照應(yīng)了上闋和史事。“半零落”者，表面是指“斷橋鷗鷺”，以見湖上景象之荒涼，而實質(zhì)上是借“鷗鷺”暗示當(dāng)年的舊相識已稀，即杜詩所謂“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贈衛(wèi)八處士》）意。這已暗逗末了“問杜曲人家”。中間“天涯”二句，說眼前，前后交待分明。提到“心事”，現(xiàn)在從前都有：“倦旅”是其新愁，“西州”尚有舊恨。說“重灑”，知前經(jīng)時已曾為傷心的回憶而灑過淚。張炎有舊好在臨安是情理中事，因為他本來也屬“杜曲人家”，這位他所關(guān)心的人，大概也如杜詩中的“佳人”，本是“良家子，零落依草木”了，故于寂寞中惦念起她的近況來了。變杜詩“倚修竹”為“倚梅花”，實在是高明的，因為西湖孤山，少竹而多梅；“那樹”二字，能令人想像出對方居處的一草一木，作者都是非常熟悉的。,天 香王沂孫龍 涎 香①孤嶠蟠煙②，層濤蛻月③，驪宮夜采鉛水④。汛遠(yuǎn)槎風(fēng)⑤，夢深薇露⑥，化作斷魂心字⑦。紅瓷候火⑧，還乍識、冰環(huán)玉指⑨。一縷縈簾翠影，依稀海天云氣?！ 谆貗砂胱恝?，剪春燈、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飛雪，小窗深閉。荀令如今頓老?，總忘卻、尊前舊風(fēng)味。漫惜余薰，空篝素被?。【注釋】①龍涎香：抹香鯨病胃的一種分泌物，得之于海上，因稱龍涎或龍泄，和以其他香物。其香加烈，經(jīng)久不散，為一種珍貴香料。宋元時，也用作薰香。古人則以為“出大食國西海之中，上有云氣罩護(hù)，則下有龍蟠洋中大石，臥而吐涎，飄浮水面，為太陽所爍，凝結(jié)而堅，輕若浮石，用以和眾香，焚之，能聚香煙，縷縷不散。……鮫人采之，以為至寶，新者色白……入香焚之，則翠煙浮空，結(jié)而不散”（《嶺南雜記》）?！、趰荷戒J而高，此指海洋中的礁石。蟠，蟠繞?！、弁懺拢褐^月映于層濤，粼粼波光如從鱗甲中蛻退而出?！、荏P宮：傳說驪龍所居之處。鉛水：指龍（實為鯨）所吐出的白涎?！、菅催h(yuǎn)槎風(fēng)：意謂龍涎已隨采香的人所乘的木筏（槎）而遠(yuǎn)去；槎須趁潮汛、乘風(fēng)力而行，故謂?！、迚羯钷甭叮阂庵^和以薔薇水，使龍涎香氣更烈，如使其進(jìn)入深深的夢境。?、咝淖郑阂环N制成“心”字形狀的篆香。楊萬里《謝胡子遠(yuǎn)……報以龍涎香》詩：“遂以龍涎心字香，為君興云繞明窗。” ⑧紅瓷候火：意謂等候其用慢火焙成，以紅瓷盒貯之?！、岜h(huán)玉指：指龍涎香制成如環(huán)如指的形狀。?、猓阂籼?，困慵。 ?荀令：三國時荀彧，曾為尚書令。曹操稱其為荀令君。習(xí)鑿齒《襄陽記》：“荀令君至人家，坐幕三日，香氣不歇。”李商隱《牡丹》詩：“荀令香爐可待薰。”可知其喜薰香?！?篝：薰香所用的薰籠。作動詞用?！菊Z譯】大海中，孤立的礁石上有煙霧在蟠繞，層層波濤如閃閃的鱗甲正在蛻退著月光，深夜里鮫人來此驪宮采集如鉛水般的龍涎。于是這寶物便趁著潮汛，隨著風(fēng)中的木筏遠(yuǎn)去了，它在深沉的夢境中發(fā)現(xiàn)自己與薔薇花露混合在一起，化作了令人消魂的心字形篆香。紅色的瓷盒等待著烘焙的火候成了來盛裝這奇香，還讓人初次見到它制成后如同冰環(huán)玉指的模樣。將香點(diǎn)燃，便見有一縷翠綠色的煙霧升起，縈繞著簾幕，仿佛是飄浮在大海上空的云氣。,有多少次，那嬌懶半醉的美人，在寒冷的春夜里慢慢地把燈花剪碎，陪伴著她的就是這香。在那故鄉(xiāng)的溪邊，空中飛著雪花，小屋子的門窗都緊緊關(guān)閉，那是更合適這香的地方。素以愛薰香而聞名的荀令，展眼間，現(xiàn)在已如此衰老了，他老是忘記從前飲酒前愛焚香薰衣、保持高雅風(fēng)味的習(xí)慣，連香也不再焚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徒勞無益地為舍不得這殘余的香氣而在空薰籠上覆一條素被呢？【賞析】王沂孫曾與周密、張炎、陳恕可、唐玨、王易簡、馮應(yīng)瑞、李居仁、仇遠(yuǎn)等十幾位南宋遺民結(jié)社倡和，擇調(diào)填詞，分別詠龍誕香、白蓮、莼、蟬、蟹等物，藉以寄亡國之痛，結(jié)集為《樂府補(bǔ)題》，這首《天香·龍涎香》詞被編錄于開卷第一首，可見是其極用力、極成功之作。詞上闋寫龍涎香的產(chǎn)地、采集、制造、形狀和焚爇。“孤嶠”二句，說龍涎生于海上。“嶠”，當(dāng)指傳說中蟠著龍的“洋中大石”。“煙”，即寫其“上有云氣罩護(hù)”，以近代科學(xué)眼光看，其實就是抹香鯨呼吸時噴出水面的水柱水氣。又因傳說龍“枕石而睡”“臥而吐涎”，故寫“月”夜。以“蟠”“蛻”二字，形容煙云聚繞，月光波動，擇字極精心，未寫龍而龍若呼之欲出，而“蛻”字尤見功力，蓋月下層波，望如鱗甲，波涌向前，則水中之月便如節(jié)節(jié)后退，此所以比龍蛇之蛻皮也，非靜觀其景者不能知。“驪宮”句，言采集，明點(diǎn)龍。“鉛水”之喻，因龍涎“新者色白”“凝結(jié)而堅”而使用。“汛遠(yuǎn)槎風(fēng)”，說被載取而遠(yuǎn)去。舟船須趁潮汛、借風(fēng)力而始行，以“槎”代“舟”，用張華《博物志》“有人居海上，年年八月見浮槎去來不失期”故事，增加了傳奇色彩。“夢深薇露”，說被和以香料制造。蔡絛《鐵圍山叢談》云：“采薔薇花蒸氣成水……積而為香……大食國薔薇水雖貯琉璃缶中，蠟密封其外，然香猶透徹，聞數(shù)十步；灑著人衣袂，經(jīng)十?dāng)?shù)日不歇。”此正制龍涎香時，與之共研和的重要香料。龍涎因之而“夢深”，是說其有此奇遇，真是意想不到的，賦予香以人情，啟人想像無數(shù)。“化作斷魂心字”句，可作夢中所經(jīng)歷來看，其實際制成，猶有下文。“斷魂”二字寫出龍涎為能成為絕品而自喜自豪，此正夢之深也。“紅瓷候火”，說其焙制和貯存。制香用慢火，須看火候，待其“稍干帶潤”，即可“入瓷盒窨”。“冰環(huán)玉指”，謂其制成的形狀，“冰”“玉”，因色白而用，“環(huán)”作圓形，“指”為條狀，兩者同用，則將香比之為有纖纖玉指的佳人，故用“還初識”三字。“一縷縈簾翠影，依稀海天云氣”，是說焚爇之狀。所謂“入香焚之則翠煙浮空，結(jié)而不散”。至此，上闋描述龍涎香本身告一段落，故將室內(nèi)“縈簾”之翠煙，比之為“海天云氣”，以回應(yīng)篇首，仿佛海嶠煙云、月夜波濤之景象又再現(xiàn)于眼前。下闋借人事詠香，以轉(zhuǎn)入抒情。“幾回嬌半醉，剪春燈、夜寒花碎。”此謂龍涎香焚于閨閣，與嬌慵女子作伴。寒夜而“半醉”，又坐剪燈花，豈待郎不至或寂寂春宵惹其相思情懷耶？奇香極貴重，故非朱門大戶人家不能用。“幾回”,，言其常也，然問句語氣間，已見出是往昔的情景。“更好故溪飛雪，小窗深閉。”說得近了，該是作者自己，只是詠物于人事宜泛而不可太實，所以毋須明說。“故溪”，故園之清溪也。雪夜小窗下，吟詠?zhàn)x書，焚上一爐，異香滿屋，溫暖如春，豈不大好。就香而言，其所以覺“更好”者，乃因為“深閉”也，即陳敬《香譜》所謂宜焚于“密室無風(fēng)處”。“荀令”二句，已是分明寄慨了，也是可以作為自比自述而又毋須坐實的。荀令已老，其“忘卻”之“舊風(fēng)味”，即舊時待客必衣著薰香之高雅風(fēng)味也，則今之落拓不修邊幅；已無風(fēng)情雅趣之狀可想。結(jié)尾“漫惜余薰，空篝素被”八字，順流而下。香即不焚，薰衣被所用之“篝”（薰籠）亦當(dāng)閑置，今為惜尚殘存于篝間的余香，而將“素被”覆置于“空篝”之上，豈非徒勞無益（“漫”）！藉此寄托南宋既亡，舊夢難溫的悲哀感慨。此詞葉嘉瑩曾著文詳析之，所見極精當(dāng)，拙評得益于該文不少。葉氏尚提到會稽盜發(fā)南宋諸陵，理宗被懸尸瀝取水銀及厓山覆亡，陸秀夫負(fù)帝蹈海事，并論及本詞是否有寄托此類史事之可能，語謹(jǐn)慎而多卓見，可參見《迦陵論詞叢稿》諸作。眉 嫵王沂孫新 月漸新痕懸柳，淡彩穿花，依約破初暝。便有團(tuán)圓意，深深拜①，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wěn)，料素娥、猶帶離恨。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②?！ ∏Ч庞澬輪?，嘆慢磨玉斧③，難補(bǔ)金鏡。太液池猶在④，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丛仆馍胶?，還老桂花舊影⑤。【注釋】①深深拜：李端《新月》詩：“開簾見新月，即便下階拜。細(xì)語人不聞，北風(fēng)吹裙帶。”?、诤煟阂槐咀?ldquo;奩”；上言“銀鉤”，以作“簾”為是?！、塾窀河脜莿傄愿ピ轮泄饦鋫髡f。“慢”，同“漫”，徒然。?、芴撼兀宏悗煹馈逗笊皆娫挕罚?ldquo;太祖夜幸后池，對新月置酒，問：‘當(dāng)直學(xué)士為誰？’曰：‘盧多遜。’召使賦詩。請韻，曰：‘些子兒。’其詩云：‘太液池邊看月時，好風(fēng)吹動萬年枝。誰家玉匣開新鏡？露出清光些子兒。’太祖大喜，盡以坐間飲食器賜之。” ⑤此句一本作“還老盡，桂花影”。,【語譯】漸漸地新生的月兒已懸掛在柳梢頭了，它那淡淡的光華穿過花叢，隱約地把才降臨的暮色沖破。縱然這新月已有漸漸團(tuán)圓的心意，可向月兒深深下拜、祈禱如愿的人，卻有誰與她在花徑中相逢呢？好像纖纖的眉毛尚未畫好，我料想嫦娥也還懷著離愁別恨。最可愛的是新月像一彎小小的銀鉤，將天幕如寶簾似的高高地掛在寒冷的秋夜里。千萬年來，月亮總是圓了又缺、缺了又圓，這道理你不必去追究，可嘆的是徒然磨快吳剛的玉斧，也難以把這破碎的金鏡修補(bǔ)起來。從宋太祖起，許多皇帝都來賞月過的太液池，至今還在，它是那么的凄涼，有誰再來這兒重新賦詩、吟詠月兒的清影呢？故國的青山，夜是漫長的，試待他日明月團(tuán)團(tuán)、清光窺戶之時，再看那云外的大好河山，怕是連月中桂花樹也都要老了！【賞析】《眉嫵》之調(diào)，義同詞題，故用來詠新月，以寄遺民之恨。陳匪石云：“起處‘漸’字領(lǐng)句，已從‘新月’著想。以下八字力寫‘新月’，繼之曰‘依約破初暝’，是一線光明氣象，皆題之正面也。”（《宋詞舉》）所謂“一線光明”，其實只在新月之趨向，它一天天地圓起來，似乎能帶給人們以某種希望。古代民間有拜新月的習(xí)俗，又多是婦女，她們拜月祝禱，愿自己能與鐘情之人諧合、離別之人相逢?？稍竿偸锹淇?。“便有”之后再說“誰在”，先縱而后收，帶出“離恨”來。新月如纖眉，故言“畫眉”，自有“張敞畫眉”美談后，畫眉幾成夫妻和合相愛的象征。以“未穩(wěn)”暗示未諧，而月即嫦娥，眉亦嫦娥之眉，故料其“猶帶離恨”，天上如此，況人間乎！“最堪愛”，再回到正面來，收束上闋。“銀鉤”為掛“簾”之用，故一本“簾”作“奩”不妥。出一“冷”字，承前啟后，確定了全篇基調(diào)。過片大處落墨，將月之“盈虧”提到哲理高度。人之欲“問”，正為新月之“虧”耳。故以感嘆替代了回答，以示理雖難明而情實至深。“難補(bǔ)金鏡”，切缺月而言，所喻則金甌已破之恨也。“太液池”二句，緊承之以足前意。自宋太祖宴賞，命盧多遜賦詩留下佳話后，南宋之高宗、孝宗亦相繼效法。當(dāng)時曾覿獻(xiàn)《壺中天慢》詞，有“何勞玉斧，金甌千古無缺”之句，與碧山詞先后成了對照。池苑“猶在”，盛事難再，低回之情無限。末了推開一步，由新月而想像到圓月，即所謂“窺戶端正”之時。其時，“看云外山河”分外明麗，然竟非漢家之山河，能不更令人痛心欲絕？“還老桂花舊影”，正李長吉《金銅仙人辭漢歌》“天若有情天亦老”之意。齊 天 樂王沂孫,蟬一襟余恨宮魂斷①，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佩流空，玉箏調(diào)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②？ 銅仙鉛淚似洗，嘆移盤去遠(yuǎn)，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余音更苦，甚獨(dú)抱清高，頓成凄楚？漫想薰風(fēng)，柳絲千萬縷?！咀⑨尅竣賹m魂斷：《中華古今注》：“昔齊后忿而死，尸變?yōu)橄s，登庭樹嚖唳而鳴，王悔恨。故世名蟬為齊女焉。” ②嬌鬢：魏文帝時，有宮人莫瓊樹制蟬鬢，望之縹緲如蟬翼。見崔豹《古今注》?！菊Z譯】齊后抱著遺恨而死去，其魂化為知了，年年在庭院中樹木的綠蔭間鳴叫。剛剛還在涼爽的枝頭嗚咽，隨即又轉(zhuǎn)移到密葉的深暗處，重新把一腔離愁深深地向人們傾訴。西窗外，一場雨剛停歇，奇怪怎么會有佩玉之聲從天空流過，又是誰在調(diào)弦柱彈奏玉箏呢？鏡已昏暗，妝也殘了，卻又為誰還把雙鬢做得如薄薄的蟬翼那樣嬌美動人呢？金銅仙人鉛水般的淚水流滿臉頰，可嘆魏官將他承露盤拆下，遠(yuǎn)遠(yuǎn)地運(yùn)走，再也無法貯存夜空落下的甘露了。病弱的蟬翼已驚覺秋天的來到，蛻下干枯的軀殼來經(jīng)歷這人世滄桑，它還能經(jīng)受幾番夕陽暮景呢？裊裊的余音，更顯得悲苦。怎么它獨(dú)自抱著清高的節(jié)守，卻霎時變得如此凄慘哀傷呢？徒然地還憧憬著那暖風(fēng)吹拂，柳絲千萬條飄舞的情景。【賞析】此詞見于《樂府補(bǔ)題》，與前《天香·龍涎香》詞當(dāng)同是與張炎、周密等十?dāng)?shù)位詞友倡和，借詠物以寄亡國之痛的作品。首以齊女含怨尸化為蟬事發(fā)端。說詞者多與宋陵被盜所發(fā)事聯(lián)系起來，雖未必即可落實，但怨恨之氣，確已統(tǒng)攝全篇。“乍咽”二句，善狀蟬之物性，總歸于“離愁”二字。“西窗”三句，形容蟬鳴有佩玉箏弦之鏗鏘聲，更是體物至細(xì)的精彩之筆。“鏡暗妝殘”而仍作“嬌鬢”，說者有以為是譏刺獻(xiàn)媚新朝者，如端木采云：“‘鏡暗’二句，殘破滿眼，而修容飾貌，側(cè)媚依然，衰世之臣，全無心肝，千古一轍也。”（見張惠言《詞選》評）作者是否真是表達(dá)如評者之激烈情懷，還很難說，也許只是因為“蟬鬢”之縹緲輕盈而設(shè)詞。,“銅仙”三句，是南宋王朝覆亡之哀歌無疑。因傳說蟬藉飲露而生想來，故落腳到“難貯零露”。“病翼”三句，轉(zhuǎn)出哀音一片，陳廷焯云：“字字凄斷，卻渾雅不激烈。”（《白雨齋詞話》）正指這些地方而言。“枯形”二字，因蟬有蛻殼而用。蟬鳴停歇前，其聲必拖長而漸止，此所謂“余音”，而南宋遺老們結(jié)社倡和，填詞寄憤，不也是“余音”嗎？雙關(guān)語多能令人玩味。“甚”即“怎”，用反問醒意。蟬飲露而自潔，此所謂“清”，“居高聲自遠(yuǎn)，非是藉秋風(fēng)。”（虞世南《蟬》詩）此言其“高”，故當(dāng)作“清高”，而非如《詞綜》等本作“清商”。陳匪石云：“以多情者每似無情，轉(zhuǎn)疑‘清高’者不應(yīng)‘凄楚’，更透過一層。”（《宋詞舉》）所言甚是。結(jié)尾二句，回溯“薰風(fēng)”時節(jié)，此正蟬之初鳴環(huán)境?；厥浊皦m，夫復(fù)何言！故只說“柳絲千萬縷”便止，含蓄不盡之勢，使此詞亦似蟬鳴之有裊裊余音。長亭怨慢王沂孫重過中庵故園①泛孤艇、東皋過遍。尚記當(dāng)日，綠陰門掩。屐齒莓苔，酒痕羅袖事何限。欲尋前跡，空惆悵、成秋苑②。自約賞花人，別后總、風(fēng)流云散?！ ∷h(yuǎn)。怎知流水外，卻是亂山尤遠(yuǎn)。天涯夢短，想忘了、綺疏雕檻。望不盡、冉冉斜陽，撫喬木、年華將晚。但數(shù)點(diǎn)紅英，猶識西園凄婉?！咀⑨尅竣僦锈郑禾乒玷肮{：“元劉敏中號中庵，有《中庵樂府》。”王筱蕓云：“中庵，或以為是元代的劉敏中，但劉敏中是由金入元者，據(jù)其存詞和《元史》所載事跡看，似與碧山無涉。疑此中庵別是一人，是碧山的朋友，其事跡已不可考。”（《唐宋詞鑒賞辭典》二二四六頁）?、诔汕镌罚豪钯R《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梨花落盡成秋苑。”【語譯】我乘坐一條小船獨(dú)往，經(jīng)過了東岸的每一個地方。我還記得當(dāng)時園門關(guān)著，園內(nèi)綠葉成蔭。進(jìn)園后，一路經(jīng)過處，莓苔上留下了木屐的齒?。婚_宴飲酒時，羅袖上沾滿了點(diǎn)點(diǎn)酒漬，往事知多少??！如今想要尋找從前的遺跡，只能是白白地惆悵，繁茂的花園已零落成秋天的林苑了。當(dāng)年邀約同來賞花的人，自別以后，都風(fēng)流云散了。,水流向遙遠(yuǎn)的地方。哪里知道在流水之外，還有那起伏的亂山更為遙遠(yuǎn)。與天涯未歸人相逢的夢境，真是太短暫了，我想是故人已忘了這兒雕刻精美的臺榭檻欄了吧。一眼望不盡的是斜陽漸漸西下的景象，我用手撫摸著大樹，深深地感到年華已將遲暮。只有殘存的幾朵紅花，還能領(lǐng)會得到這西園凄婉的風(fēng)味?！举p析】此懷舊之作。中庵其人，固不可確知，然重過故園，見人去園荒而興慨，卻和寫故國之思的詞作，在感情上是一脈相通的。首句先概說此行。“孤艇”，說獨(dú)游；“東皋”，是其地；“過遍”，見重游處處留連，啟下文，也先攝“尋前跡”之神。自“尚記當(dāng)日”至“事何限”四句，回憶昔游所見情景。“綠陰”，寫花木繁茂；“門掩”“屐齒莓苔”，說其境清幽；“酒痕羅袖”，言相見之歡；“事何限”，總其事而興嘆。轉(zhuǎn)入眼前，則“空惆悵”而已。時未至秋，而已覺滿眼蕭條，故用李賀“梨花落盡成秋苑”句意。末了才說到人事。從寫“賞花人”而知園內(nèi)必種植好花，而上闋不寫，正為可以想見，且避免與詞末“數(shù)點(diǎn)紅英”行文重復(fù)。至此點(diǎn)出“別”來，以“風(fēng)流云散”。四字束往，感慨無限。園在水邊，故換頭從“水遠(yuǎn)”說起，這“遠(yuǎn)”字，不為水，不為山，專為故人而設(shè)。“怎知”二句，是“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歐陽修《踏莎行》）詞意的變化，故接以“天涯夢短”四字。此“夢”是作者因想念故人而做的夢。那么，故人因何遲遲不歸呢？這不是詞中要說的，也未必是作者所能回答的。“想忘了、綺疏雕檻”，也只不過說說而已，當(dāng)然另有緣故，不是真的“忘了”。“疏”，亦雕刻之意，四字指代園中精工細(xì)作的種種建造。“望不盡”十四字，無限低回。斜陽欲落，樹猶如此！“年華將晚”，是說季節(jié)，也是說人。結(jié)語若說花都落盡，倒反沒有余味，留得“數(shù)點(diǎn)紅英”自好。花亦如人，在故友都“風(fēng)流云散”之后，所余一身，已經(jīng)歷過多少風(fēng)風(fēng)雨雨，所以才真正識得“凄婉”的滋味究竟是什么。高 陽 臺王沂孫和周草窗寄越中諸友韻①殘雪庭陰，輕寒簾影，霏霏玉管春葭②。小帖金泥③，不知春是誰家？相思一夜窗前夢，奈個人、水隔天遮。但凄然、滿樹幽香，滿地橫斜。 江南自是離愁苦，況游驄古道，歸雁平沙。怎得銀箋，殷勤說與年華？如今處處生芳草，縱憑高、不見天涯。更消他，幾度春風(fēng)，幾度飛花。,【注釋】①周草窗：周密號草窗，沂孫之詞友，其時各居杭、越。草窗詞《高陽臺·寄越中諸友》云：“小雨分江，殘寒迷浦，春容淺入蒹葭。雪霽空城，燕歸何處人家？夢魂欲渡蒼茫去，怕夢輕、還被愁遮。感流年，夜汐東還，冷照西斜?！ ≥螺峦麡O王孫草，認(rèn)云中煙樹，鷗外春沙。白發(fā)青山，可憐相對蒼華。歸鴻自趁潮回去，笑倦游、猶是天涯。問東風(fēng)，先到垂陽，后到梅花。” ②玉管春葭：古代候驗節(jié)氣的器具叫灰琯，將蘆葦（葭）莖中薄膜制成灰，置于十二樂律的玉管內(nèi)，放在特設(shè)的室內(nèi)木案上，到某一節(jié)氣，相應(yīng)律管內(nèi)的灰就會自行飛出。見《后漢書，律歷志》?！、坌≠N金泥：宋代風(fēng)俗，立春日，宮中命大臣為皇帝后妃所居之殿閣撰寫帖子詞，字用金泥寫成。士大夫間，也彼此書寫了互送?！菊Z譯】庭院的背陰處還留有殘雪，寒氣微微從簾間透入，密密的玉管中蘆灰已傳出春天的訊息。此時，不知誰還寫金泥字宜春帖，也不知春天落在誰家。我做了一夜相思夢，窗前的梅花都已開放，怎奈我思念的人卻被江水阻隔，被云天遮沒。凄然相看的，只有滿樹的清幽芳香，滿地的疏影橫斜。江南本來就是最能使人感到離愁痛苦的地方，何況回想起你曾騎著青驄馬游歷于古道上，乘著小舟看過平沙落雁的情景呢。我真想找來一張泥銀花箋，不厭其煩地跟你聊聊這里春天的景象，可如今處處都長滿了芳草，即使我登高憑眺，也見不到遠(yuǎn)在天邊的你??！人生易老，我又怎能再消受得幾次春風(fēng)吹拂、落花紛飛呢？【賞析】周密用《高陽臺》詞調(diào)填了一首詞，從臨安寄給在山陰（今紹與市）的幾位詞友，其中也有王沂孫。于是王沂孫就用周詞的詞調(diào)、韻腳，和了一首，即此詞。詞寫好友間彼此的思念，其中也有遺民情緒的流露。起三句寫春已來臨。殘雪未消，輕寒猶在，而應(yīng)驗節(jié)氣的灰琯，已飛出春天消息。金泥宜春帖始自宮中，在士大夫之間，既作春聯(lián)，又作賀年卡用。如今朝代更換，不知誰還喜洋洋地忙于書帖分送，又不知誰還興沖沖地掛上此帖，此即“不知春在誰家”之意，亡國之感慨，于此一泄。然后寫到對隔著錢塘江、遠(yuǎn)在臨安的友人周密的思念。唐盧全《有所思》詩云：“相思一夜梅花發(fā)，忽到窗前疑是君”為此詞所用，故于“夢”字前加“窗前”二字。特別提到梅花，還因為周密所居之杭州，孤山多梅。今見花而不見人，所以“凄然”。寫梅而并不說出“梅”字來，前借盧全詩暗示，后又將林和靖“暗香”“疏影”名句化用，如此措詞，方稱高雅。,換頭“江南自是離愁苦”，雖以“離愁”承前而過片，其內(nèi)涵卻要比說同住在“江南”的故人間的離別要多得多。南宋之亡，至尊皇室，或被擄北去，或南竄蹈海，臨安殘破，臣民離散，這些應(yīng)亦包含在“離愁苦”范圍內(nèi)，至于說與周密彼此間因春到江南而引起的“離愁”，當(dāng)然也就在其中了。“況青驄”二句，是想故人周密也曾有過舊游的回憶，也必在思念著越中舊友們。“怎得銀箋”二句，則說想盡情地與老友談?wù)劥簛淼母惺?。再一折，說可惜芳草遮斷了去路，雖登高也不能望見。也就是說，填和詞以寄還是一回事，相聚盡歡又是一回事，詞終以不能與故人相見為憾，又以經(jīng)受不起幾次風(fēng)吹花落作結(jié)，是嘆息人生易老，不堪幾度離別，說來更添一片悲情。法曲獻(xiàn)仙音王沂孫聚景亭梅，次草窗韻①層綠峨峨②，纖瓊皎皎③，倒壓波痕清淺。過眼年華，動人幽意，相逢幾番春換。記喚酒尋芳處，盈盈褪妝晚?！ ∫严?。況凄涼、近來離思，應(yīng)忘卻、明月夜深歸輦。荏苒一枝春，恨東風(fēng)、人似天遠(yuǎn)?？v有殘花，灑征衣、鉛淚都滿。但殷勤折取，自遣一襟幽怨?！咀⑨尅竣倬劬巴ぃ汉贾菥劬皥@中的亭子。據(jù)草窗題，是雪香亭，未知是一是二。園建于南宋孝宗時，曾經(jīng)四朝皇帝臨幸。故址在清波門外，今柳浪聞鶯公園一帶。周密原詞云：“松雪飄寒，嶺云吹凍，紅破數(shù)枝春淺。襯舞臺荒，浣妝池冷，凄涼市朝輕換。欲花與人凋謝，依依歲華晚?！ 」财圜?。問東風(fēng)、幾番吹夢，應(yīng)慣識、當(dāng)年翠屏金輦。一片古今愁，但廢綠、平煙空遠(yuǎn)。無語銷魂，對斜陽、衰草淚滿。又西泠殘笛，低送數(shù)聲春怨。”?、趯泳G：謂綠梅?！、劾w瓊：謂白梅?！菊Z譯】綠梅層疊如碧云，白梅皎潔似瓊玉，倒映于湖畔清淺的微波上。美好的年華，過眼即逝，清幽的意境，楚楚動人，我與你相逢，已更換了幾次春天？還記得當(dāng)年與朋友喚酒賞梅，我們尋找你的芳蹤，你那時春色盈盈，遲遲沒有褪妝凋零。,如今你已黯然消魂，何況近來又離思縈懷。你也該忘掉那明月當(dāng)空的深夜里，皇帝車駕歸宮時的情景了。光陰荏苒，一枝難寄，可恨東風(fēng)催春晚，人去比天遠(yuǎn)?？v然尚有殘花，飄落在遠(yuǎn)行客身上，恰如銅仙的鉛淚把衣衫灑滿。沒奈何，我只好勉力折取一枝，以排遣我滿腔的幽怨。【賞析】聚景園是南宋諸帝常臨幸游賞之處，這首次韻草窗之作，即借詠園中亭梅寓亡國之痛，一抒其內(nèi)心之積怨。上片先正面描寫亭梅，并回憶賞梅事。一二句分別寫綠萼梅和白梅。曹植《洛神賦》云：“云髻峨峨，修眉聯(lián)娟。”此以“峨峨”形容綠梅層疊生長狀，也給人以云髻堆翠的聯(lián)想。“皎皎”，常言月色，此則說白梅如瓊玉之瑩潤潔白。“倒壓”句，從“疏影橫斜水清淺”化出，借此點(diǎn)明是詠梅。“過眼年華”三句，打通今昔，引出片末兩句，而“春換”二字，顯然有寄托。“喚酒尋芳”，昔日人之歡愉；“盈盈褪妝晚”，梅亦若有知，盈盈迎客，不辜負(fù)人之游興。過片“已消黯”，語出江淹《別賦》，承前憶共游而來，又引起下句。“消黯”“凄涼”“離思”，皆可兼指自己與梅花：就自己說，是離別友人的愁緒，就梅花說，是告別了昔日的繁華。所以有下面既像揣測，又像勸告的話：“應(yīng)忘卻、明月夜深歸輦。”直接把園中梅花與“曾經(jīng)四朝臨幸”（董嗣杲《西湖百詠?zhàn)ⅰ罚┦侣?lián)系了起來。必曰“明月夜深”，（一）是指出月下賞梅最富情趣，是極好時光；（二）是說皇帝、后妃們曾在此留連忘返。這對梅花來說，是最幸運(yùn)、最光榮、最難忘的時刻，而作者說，該是“忘卻”的時候了！敘來極為沉痛。“人似天遠(yuǎn)”“鉛淚都滿”，推敲起來，都超出了念友的用語。以折梅“自遣一襟幽怨”作結(jié)，此“幽怨”，也遠(yuǎn)非孤居寂寞心情而已。讀此詞，令我聯(lián)想起揚(yáng)州史可法衣冠冢前的一副對聯(lián)，云：“數(shù)點(diǎn)梅花亡國淚，二分明月故臣心。”碧山此詞，倒也有幾分仿佛。
